记者作家程青:新闻止步处,文学开始了
近日,作家、新华社记者程青出版长篇小说新作《湖边》,小说受到数年前轰动一时的“杀妻骗保”案的启发,事关一张扑朔迷离的保单,一个逐渐浮出水面的阴谋。程青从新闻结束之处出发,对人性进行深度的挖掘与诠释,衍生出一部波澜迭起、内涵丰富的长篇小说。
作者 白杏珏
“这个发生在湖水中的案件辐射到湖岸之上,涌到我笔下的是湖边的人和事。我写他们日复一日的悲辛和稍纵即逝的喜悦,写他们如何被微小的、不断堆积起来的纠结、困扰、烦忧、仇视、怨恨等推向愤怒,如何被小恶推向大恶,最后导致毁灭——这是最让我心里疼痛的部分。这个谋杀案就像一个核,把各种痛都吸附在一起,于是我逐渐看清了这个案件涉及的一个个人,看清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和内心。”(程青 《湖边》创作谈)
作者以不同人物各自的视角进行回溯,随着案件悬念的渐次铺陈,透过忠诚与背叛的博弈,重见极有生活意味的世情众相。这是一个源自新闻、又穿透新闻的故事,有趣的是,程青本人也是一位新闻工作者。正是记者与作家的双重身份,带给了她洞察世事的“冷眼”,与体察世情的“热心”。
作家简介 程青,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供职新华社。著有长篇小说《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回声》《绿灯笼》《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和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
一 新闻与文学的“双担”
迄今为止,程青已经发表了11部长篇小说作品,再加上数十年间发表的中短篇及散文作品,这样的创作体量,在职业作家中也相当罕见。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本职工作还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在程青看来,记者和作家的双重身份,不仅没有给她带来困扰,反倒成了她在工作和创作中的助力。身为记者,她要了解他人的生活、观察社会的细微变化,这带给她无穷的创作灵感;身为作家,她要体认他人的情绪、思考社会议题背后的人性,这让她能够从采访工作中捕捉到更多关键细节。
“我最早发表作品是在1985年,那四个短篇小说其实是我的毕业作品。之后,我就成为了一名媒体工作者,整整10年,我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继续创作。”程青说道。1996年,33岁的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写一写”,投入到小说创作中。在发表了几个中短篇作品后,她于1999年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织网的蜘蛛》。此后,她以每两到三年出一部长篇的速度稳定地创作,并成为了北京作家协会的签约作家。
多年的新闻工作经历,让程青拥有了一双关切世事的双眼。在她的作品中,社会新闻事件往往是故事的原型,例如《湖边》的故事便源于数年前一桩轰动世人的“杀妻骗保案”。在该案件中,一名男子为骗取巨额保险金,伙同他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程青坦言,她一开始并不想写这个故事,因为担心这个过于戏剧的题材会变成一个“情节跌宕的故事”。“要写这个事件,就必须找出故事背后深刻的社会性,深度的人性。”程青迟迟没有动笔,直到她找到了这个案件的“病灶”,追溯到这场罪恶的根源。
由一桩真实案件出发,探寻漩涡中的人性,这让人想到了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确实,对于作家来说,常常新闻结束的地方,文学就起步了。
二 虚构有永无止境的可能性
作为一名追求真实的新闻工作者,程青何以对虚构文学如此着迷?在她看来,正是虚构文学的创作难度,把她紧紧地吸在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虚构文学的难度在于有永无止境的可能性。古往今来,所有的作家那样前赴后继地写,也就是在探寻这些不可能穷尽的可能性。”程青说,“我觉得文学创作其实源于人类挑战自己的本能,作家不断地尝试用不同的方式讲述故事,就好像《百年孤独》里的上校一样,总是把小金鱼融化了重新再做。我写小说写了这么多年,还是会有一样的煎熬,还是会一样地推倒重来,这就是虚构文本永无止境的可能性,也就是文学的魅力。”
《湖边》的写作,也同样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推倒重来”。一开始,程青采用了小说中惯常的“全知视角”,在写了七八万字之后,感到“读起来密不透风。”于是,她果断选择了“推倒重来”。这一次,她改变了叙事策略,让人物都以第一人称叙述,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说自己经历了什么、所思所感是什么,每个人都是自我的立场,每个人看到和认为的可能不一样,也肯定不一样。这样,就形成了多声部“合唱”的丰富效果,让小说一下子就变得鲜活了。“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也在小说中最后一部分仿照他的风格写了一段话,以表示对大师的敬意。”
三 湖中央的案件,与湖边的众生百态
杀妻骗保,无疑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恶行。在小说创作中,如何处理“善恶”,就成了一个关键问题。《湖边》的故事中,杀妻骗保的郑小松是一个现代文学中的“典型罪犯”,他沉默、冷静、缜密,被世界逼到了墙角,骤然一跃而起。被杀害的妻子樊文花,则是一位“典型受害人”,她单纯、无知乃至愚蠢,被自己的欲望引入了早已设下的陷阱。这两个人物,都是可悲、可怜、可恨之人,而围绕他们的其他人物,则更让读者体会到:在人性深渊面前,切勿轻言善恶。
在程青看来,《湖边》这个故事有两个主要部分:一个是“湖”,也就是案件本身,一个是湖边的人,也就是围绕着这个案件展现出的众生百态。“这个小说的结构看似松散,实际上非常集中,集中在什么地方呢?一个是核心事件,一个是人物之间的情感。”程青说道。阅读《湖边》,能够体会到程青不着痕迹的“匠心”——这个故事读起来如此顺畅,以致于笔者差点忘记了,这个故事是由每个人物从自己角度出发,“接力”讲完的。这是一种复杂而精巧的结构,要做到让人读起来浑然不觉,则更需要写作者对故事强大的掌控能力。
程青在郑小松和樊文花的身边,设置了对称的几位人物,通过建构人物之间的关系,织出了一张复杂的网。“我很注意小说的结构,因为没有结构,空间感会很差。不过,这种结构不一定要显露出来。”在这些湖边形形色色的人中,郑小松的“老板”方大白和“后妈”陆菊仙引起了许多评论家的关注,陈福民甚至认为,在这些人物中,他们才是真正的“恶人”。当说到这一观点时,程青连连说:“这个观感太有趣了!”确实,从某种意义上,方大白和陆菊仙的步步相逼,才是真正推动郑小松犯下杀妻罪行的动力,但他们在这个案件中的实际身份,又基本上是“局外人”,所犯下的过错,又似乎只能总结为自私。法律不能对付的,正是这种平庸的恶,而往往又正是这种细小的、遍布于生活中的恶,推着人们跌入了罪行。在樊文花死后,这种恶甚至没有结束,而是通过那笔巨额保险金,传递到了她父亲身上:这位父亲用自己女儿拿命换来的钱,与原配妻子离了婚,希望通过年轻女子实现自己传宗接代的愿望……
作为一名写作者,程青希望自己能够继承《红楼梦》的文学传统。“那是一种参透人生的讲述方式。在《红楼梦》中,作者经历过了人世百态,然后才来表达自己。”程青说道,“小说讲的是一个时代,更是讲自己的生活、经历、参透的事物,那些最触动他的、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在《湖边》中,程青也借由郑小松的梦境,在故事的结尾渗入了一点自己的经历。在写到郑小松临死前的最后一梦时,程青忽然想到了自己在埃及开罗看到的景象:黄沙、毛驴、集市……于是,她依照那样的场景,构建了郑小松的最后一个梦。在这个梦里,郑小松遇见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在这种“或许更好”的可能性中,他的灵魂缓缓上升。这是一个漂浮的结尾,恰如湖边那些漂浮于尘世的人们。
评论
水面下的真相和
烟火中的人性
邱华栋(作家):程青的作品具有鲜明的当代性和女性视角,《湖边》里面多个角度、多个声部的叙事,讽刺了人性中非常幽深的部分,尤其是对当代社会新闻材料的运用很值得探讨。
李师东(《青年文学》总编辑):湖边就像我们内心的一面镜子,是我们社会生活的倒影。
丛治辰(评论家):在读《湖边》的时候想到了东野圭吾的《恶意》,两部小说都是把谜团一开始就解开,趋向更深的谜团。程青真切地写出了每个发言者不同的声部。
陈福民(评论家):我隐约在程青的写作背后看到了张爱玲,她在精神上像张爱玲,但在处理题材的方式上又跟张爱玲不一样。张爱玲拒绝社会关切,只关注人物灵魂,程青从来不拒绝社会关切,这是她们的不同之处。
张颐武(评论家):《湖边》通过社会事件、社会心理,最后找到中国人内心挣扎的问题。程青的时代见证、道德见证、价值见证为社会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照,既是文学的,又是社会学的。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程青是特别有“城市心”的作家,她的城市写作在中国当代文学领域是非常有特点的。她找到了一个搅拌器,把所有人的欲望和情感进行了一次搅拌,将社会新闻中的要素与人的心灵悲剧结合了起来,看到水面之上的平静安稳,也写出水面之下的波涛汹涌。
(原标题:记者作家程青:新闻止步处,文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