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伯鹰谈书法》极为严谨,书法家著作亦有学者之风范视野
我与《潘伯鹰谈书法》这本书的编辑谭徐锋是朋友,他曾就这本书与我很认真地交流过。由于潘伯鹰先生是举世公认的书法名家,我知道潘伯鹰先生自然是因为他的书法,而谭老师对其感兴趣则是因为他是一个多面手,是一个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人,集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学者、书法家、书画篆刻鉴赏家于一身。
作者 李洪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教授)
潘伯鹰生于1898年,安徽怀宁人氏,早年师从桐城吴闿生学习经史文词,在文学上颇有造诣。最开始,潘伯鹰并非以书法见长,而是以创作古典小说《人海微澜》而声名鹊起。吴宓对这本小说就很推崇,他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时,曾盛赞《人海微澜》。除此之外,潘伯鹰所著的古典小说还有七八部,发表的散文和书评更是不可胜数。
很多年前,我曾读过潘伯鹰先生的一本小册子,也就是这本《潘伯鹰谈书法》的上半部分——《中国书法简论》,它可以被视为潘伯鹰书论中的一个代表作。但实话说,我当年读得比较走马观花。不同的时候读书,感受可能会大不一样,这与读书的目的也有关系。以前读《中国书法简论》,我最主要的目的是看它是否能指导我的实践。在这一点上,我当时觉得它与自己的关系不大,倒是沈尹默先生的《执笔五字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潘伯鹰不同,沈先生会在书里谈论一些具体的方法,比方说“笔笔中锋”。
然而,最近重新翻开《潘伯鹰谈书法》,我却是边读边笑、边读边感叹。活到了快五十岁,有了一些人生阅历,再读这本书,会觉得潘伯鹰先生这个人似乎已经活生生站在了我的面前。同时也深感惋惜——这样一个在精神上有高标准,同时又能在艺术上达到如此深造诣的人,却没能享有高寿,仅61岁就辞世了。
我更感到惋惜的是,在《中国书法简论》一书中,潘伯鹰先生屡次提到,有很多问题,“不是我这一本小书能够说清楚的”——并不是他没有能力说清楚,而是一本小书的容量的确不足以说清楚。所以,我感到遗憾:假如潘伯鹰先生能够享有高寿,我们是不是就能看到更丰富、更精彩的内容了呢?
读潘伯鹰先生写的书法之书,我却想说说他的学者风范。
他有一点儿桀骜不驯,同时还有一点自负,对自己的才学非常自信。在书里,他写道:“我们知道,越是关于教初学的书,越需要谨慎正确。所以我不敢写,为的是自己所知甚少,怕的是万一有错。”这里他说不想写,但后来还是忍不住写了,原因是他觉得有一些东西需要告诉初学者,以免他们将来走弯路。这些曾经我以为和自己没多大关系的内容,如今读起来,觉得意义非常重大,尤其是他还表现得如此谦虚——我认为这首先是一种学者的品格。
我想谈的第二点是学者的视野。《中国书法简论》里除了书法本体的内容外,还涉及到了文字学。传统文字学的专家们,往往对已经实现了的字形感兴趣,却对实现的过程不甚关心。其实书写本身,对文字的形成非常重要,字体应当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我们北师大的王宁教授,正式把汉字字体的研究纳入到了文字学的范畴,这是开天辟地的事情。重读潘伯鹰先生的《中国书法简论》,我发现潘先生竟早有这样的看法。他说:“中国文字如何发生,如何嬗变,是中国文字学上的问题,应该由文字学家去叙述讨论,而不宜由这样一本谈如何写字的小书去谈。”
这句话体现出了他的学者视野,逻辑层次非常清晰。至少说明在理论上,他能把它们分割清楚。即使是今天的文字学家,也有很多人无此认识。以草书为例,草书字体是怎么形成的?它对汉字正体产生了什么影响?这些都是文字学研究的范畴,而非书法。不过,到了后面,潘先生还是谈了,谈的都是“汉字字体学”的内容。这点让我很佩服,虽然潘伯鹰先生以书法知名于世,其实他“书外的功夫”相当深厚——这是我在二十多岁还察觉不出的好。
我想谈的第三点是学者的思维。一言以蔽之,就是虽然他这个人比较孤傲,行文表述却周全而严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别人在自己的文章或句子中挑出毛病。以写书法本体的这部分内容为例,潘伯鹰先生分别谈了“用笔”和“结构”。搞书法的人都知道,用笔和结构的关系密不可分。潘伯鹰先生说:我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了行文的方便,我必须把它们分开说,但不等于说这两者是可以分开的。表述相当周严。
我们在生活中经常能看到一些人品、艺品都很高的人,却寂寂无闻,这要怎么办呢?潘先生在书里回答得也很有意思,很周严。他说:“但如若没有一个真知的欣赏者,这却不容易被了解的。如若长此不被了解,等于这个书家被湮没了一样。然而一旦他们被了解了,他们就立刻活在欣赏者的心目之中了。”
记得在旧版《中国书法简论》中有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书法家沈尹默先生。潘伯鹰先生与沈尹默先生都推崇“五字执笔法”,他在图下方注明:“请注意,沈先生现在并未写字。他是在写字中间的休息状态中。因此,他在这个阶段中不需再用执笔法的方法去拿笔。恐读者误会,特加几句说明。”——这就是潘伯鹰,学者的思维极为严谨。我想,也正是由于以上的这些原因,这本小册子一再地出版。
“博观而约取”这句话并不是我的首创,潘伯鹰先生在书中已有表述,意思是“眼要泛滥,手要谨慎”——要多读、多看、多研究;要下笔严谨。在我心里,潘伯鹰先生的书论亦是如此。(图片由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