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勇强

在中国古典小说的传播史上，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上海亚东图书馆开始标点、分段出版古典小说，是一个标志性的文化事件。亚东图书馆先后出版了《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等16部古典白话小说标点本。吴组缃先生在《漫谈〈红楼梦〉亚东本、传抄本、续书》中，谈到当年自己接触到亚东本《红楼梦》的激动心情时说：

现在我买到手的，属于我所有的这部书，是跟我平日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说书从里到外都是完全不同的崭新样式：白报纸本，本头大小适宜，每回分出段落，加了标点符号，行款疏朗，字体清楚，拿在手里看着，确实悦目娱心。我得到一个鲜明印象：这就是“新文化”！

我不是随意提到亚东本的。“中国古典小说藏本”丛书所收弥松颐校注《儿女英雄传》的再版后记就说到他四校此书，就是因为“当初是有见于汪原放标点的‘亚东’本错误大多，想纠正其失”，当年，亚东本依据的是蜚英馆石印本，它的祖本是光绪六年董恂评本，弥校本就直接以董评本为底本，重新标点注释。此后，又据他认为最好的本子即国家图书馆藏三十九回钞本，通前彻后地又作了一次校订，讹夺衍倒，俱都改过。由此可见，人文社对古典小说的校点排印，确实是上承前贤，又更进一步的。

如今，据亚东本排印古典小说整整一百年过去了，面对洋洋大观的“中国古典小说藏本”丛书，我们又会得到一种怎样的印象呢？作为古代小说的研究者，我感到的是无比的兴奋，为古典小说能以崭新的面目呈现出的永久艺术魅力而欣喜，更对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版古典小说方面持续不懈的卓越贡献感到由衷的钦佩。古代书坊在刊刻小说时，喜欢标榜“京本”“官本”，我觉得人文社的这一套丛书，选目精当，校注精心，印制精良，可以说是真正的新时代“京本”“官本”古典小说的精品。

这套丛书有如下值得点赞的优点：首先，这套丛书始终坚持面向大众的理念，注释详略得当、排版清爽醒目、装帧美观大方、价格亲民实惠，如此等等，都为古典小说走近更广大的读者群体，做了近乎完美的努力。比如《醒世姻缘传》的注释，除了一般的典章制度、词语典故，还有不少方言语词，整理者即是山东人，得地利之便，对书中大量的山东方言，从语音、词汇、语法等角度进行辨析与注释，扫除了很多读者阅读上的障碍，也有利于作者意图的呈现。又如《三国演义》前面插入的《三国演义地图》，《官场现形记》后面附录的《清代的官制》，也都为读者阅读小说、理解相关描写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古典小说刊刻时，往往有采用绣像插图的传统，而这套丛书在这方面做得也十分用心，《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儿女英雄传》《聊斋志异》等选用的清人绘画，《三国演义》《儒林外史》等选用的现代名家绘画，无不精彩纷呈，给读者一种图文并茂的视觉享受。

我曾在一篇题为《作为当代精神文化现象的明清小说》的小文中说，就整体而言，明清小说在二十世纪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这种影响大大超出了它们产生之初所发生过的影响。一个基本事实就是，古典小说排点本的大量印刷发行，远远超出了当初刊刻、传抄的数量。而人文社又是近七十年来古典小说出版的重镇。这套丛书在此次汇编起来之前，都曾以单本印刷发行，影响过几代人和亿万读者，为古典小说的普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其次，面向大众并不意味着学术水平的降低，相反，这套丛书版本的选择、文本的校勘等方面，也体现了较高的学术意识与水平，它们都是经过名家整理，不少整理者，或为一时之翘楚，如严敦易、俞平伯、许政扬、袁世硕等学界精英；或为某一领域的不二人选，如启功、弥松颐对富有满族文化特点的《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的校注。不但如此，一些作品还经过反复修订，精益求精，可以说为小说研究提供了值得信赖的工作底本，有的更几乎是不能绕行的底本。如《东周列国志》牵涉大量史实，早期刊本多有讹误，人文社的版本虽以通行的蔡元放评本为底本，但又以明刊本进行仔细校订，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更便于阅读的版本。又如竺青校《说岳全传》，针对明清通俗小说习惯用字、俗字、同音假借字、方言用字，凡不引起读者误会者均予保留，不改为标准简化字，亦不强为字形统一，以窥通俗小说之质朴风貌。这样的处理，也非常妥当。再比如人文社历年出版过多种《红楼梦》，目前最为流行的是由红楼梦研究所整理的本子，而这套书选用的“俞校启注本”，自有其特殊的学术价值。《儒林外史》在1958年出版时以卧闲草堂本为底本，共五十六回，因为第五十六回内容有学术争议，一度删去此回，再版时又予恢复。新近发现的文献，引发了人们对第五十六回真伪的重新关注，迄无定谳，证明这样做是恰当的。

第三，这套丛书虽然不足以涵盖整个古典小说，但古典小说的代表作基本上皆已入选，它们包括不同时期的文言小说、话本小说、章回小说名著。同时，出版时又将不同题材作品分成若干系列，各为一类，可以说是一套颇具规模的、具有小说史大格局眼光的丛书。这套书的每一种，都有校注者或名家撰写的前言、后记，这些前言、后记不但对阅读相关作品起到了很好的引导作用，合而观之，也不妨看成是一种小说史论要性质的著作。

我设想，如果有机会再将若干小说如《何典》《飞龙全传》《荡寇志》《玉娇梨》等纳入进来，或作为藏本的二编，也许可以形成一个更为完整的古典小说藏本文库。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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