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潘门学长”高冠华,因何称“谁都没有我幸福”?
1940年,重庆璧山,高冠华从国立艺专毕业留校,与老师潘天寿从单纯的师生,兼而成为同事。在暂作校址的天上宫(福建会馆)内同寝一室,晨昏相随。高冠华晚年忆及此说:“(潘)先生桃李遍天下,但谁都没有我幸福。”次年,潘氏请假归浙。行前某日半夜,他摇醒已睡熟的高冠华,再次叮嘱:“你想要有成就,非得诗、书、画齐头并进,切不可分先后高低,否则就断臂缺腿,只能拿着拐棍,一弯一弯地走呀!”以后的岁月里,高冠华每每将恩师的此番叮咛比喻为醍醐灌顶的“夜半钟声”。
高冠华在中央美院(1981年)
高冠华几乎是横空出世的,没有来由。在他的履历中,抗战时期受知于潘天寿先生,并紧随流亡的学校辗转颠沛到重庆是其人生面貌的高光处,如果还捎带有一些1950或稍后年代的事迹,也基本是作为与潘先生交往的补遗。再往后,空白。
检看他人写高先生或他自己写下的文字,关于这一段(大约有十多年)也是一样的,空白。只是传闻,他从北京被开除后,遣送回原籍南通乡下,并无固定工作,收入当然也不能固定。据说,在那些最困顿的年月中,他靠画大型的领袖像维持着最基本的生活。先后总共画了178幅。有一种《高冠华年表》说:“他被下放南通后一直从事艺术工作。在南通港、天生港高空作业绘制巨型油画领袖像,忘我工作宣传毛泽东思想。”对这样的表述,我不能苟同。因为,高先生对这十多年,至少在与我面对面的回忆中,是一向直接“跳”过省略的。
高冠华的“时间”,大约是从1980年代初重新开始的,更准确地说,之前的“时间”是消失在无时间概念的黑洞中的。但从重新回到中央美院那一刻,对高冠华而言,套用新中国成立之初一位著名诗人最著名的长诗标题——“时间开始了!”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形容“时间”:“跨过了这肃穆的一刹那/时间!时间!/你一跃地站了起来!……”
高冠华成名于抗战时期,失宕于“文革”。在更早一些的日子里,作为写意花鸟画家,由于不能直接反映热火朝天社会主义建设,他应该可以感受到被疏离于时代的寂寥。如与中央美院曾经的同事李可染做一个不恰当的对比,很明显,高冠华的“时间”是被割裂的。加之直接被下放到最底层,其实是与中国美术界和最顶尖的画家们直接区隔了。没有同行的交流(激赏或批评)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坐标和相互参照,这里阙如的,不是柴米油盐冗长的庸常生活,而是艺术家生活最需要的生存空间。因此,即便他在政治上可以被一夜“平反”、在身份上被集结“归队”,他依然需要时间去弥合由于生活跌宕所造成的心灵创伤,需要时间重新审视失焦多年的创作角度和高度。被磨销的才气、有待恢复的灵转笔墨,都最需要——时间。
在抗战时期的国立艺专,高冠华有同窗吴冠中。据说他们二人在校时,国画竞赛曾高冠华第一、吴冠中第二;油画竞赛则吴冠中第一、高冠华第二。潘天寿的两个学生,一个“冠中”,一个“冠华”。此成为一时佳话,流布颇广。
但此则逸事我始终未能找到其原始出处。高先生晚年勤于绘事,除了寥寥几篇回忆潘天寿的文章,几乎没有留下其他回忆。吴冠中先生在杭州艺专时即与高冠华同学无误,此外,他们还曾在1950至1960年代中的数年在北京艺术学院同事。大约在1964年,艺术学院解散,吴冠中被中央工艺美院招揽,高冠华去了中央美院。吴冠中有《望尽天涯路》回忆录一册,由零散的文章集结成书,出版于高冠华去世前的1993年。在与高先生有交集的两个时期的文字中,均未提及高冠华。
在1990年代,作为潘天寿在世最年长的学生,高冠华被人尊称为“潘门学长”,并被公认是学潘天寿花鸟最像的画家。他的画,诗、书、画并举,无不用力经营。题画的诗往往自作,可咏可品。书法用墨则喜欢浓淡不一、正倚斜行,极有辨识度。我本人最喜欢他将北京的“北”字,那一横写得宽广无比。他在画面上,构图之险峻、色彩之泼辣、笔墨之淋漓往往有出人意外者,有着乃师风格形式上一以贯之的霸蛮、强悍和十分的不讲理。但假如可以允许批评置喙,我也想说高先生的画,少了些淡定与从容。原因也是确定的,盖因时间紧迫也。
问:“此是耶非耶?幸乎不幸乎?”
答:“孰能知之?!”
高冠华先生“抢救”时间最终是否成功,答案,仍将由时间做出……
1994年夏天到来之际,我即将离开北京。我一一向老先生们或电话、或写信分别请安及告别,大多是并不见面的。6月25日早上,高冠华先生来电招我去帅府园高家,那天上午正下着小雨。去后没想到的是,高先生为我画了一张画。这张画落款有作画的时间,正是昨日(6月24日)。高先生指着画上的一句诗“卧听雨声怨夜长”,对我说:“这句诗是专门给你写的,这是我的心情啊。”
桃花潭水深深如许,此时,我还能说什么呢?!
回上海后,因工作的转向,与北京诸位老先生们的联系渐渐远淡了。当时,艺术品拍卖方兴,我给高先生去信,有劝进之意。高先生给我回了一信,满满地写了两页。一页是信,其中最后一段再一次回忆了与潘天寿的往事,既铭心志,又是对我建议的回复:“弟自台湾返京后,并自您等在报上发表宏文后,各大报十余家,又相继刊登长篇文章,国内外影响很大。现在全国各地络续来信、电话,甚至出高价收购。但‘物稀为贵,质量第一’,切不可晕头转向,惟利是图,日必孜孜精进为上。昔日函告先师(潘天寿),拟在京(重庆)个展,迅赋四绝代简,以资鼓舞。待昆明、重庆两度展出,告以‘黄金百两’。却缓言指责,迄今犹历历在目,未敢一日忘怀耳!此语决不有违兄意,请勿误会。谢谢!谢谢!”
另一页是他的诗作,在白笺的正反面抄录了《黄山行》《西递》《过方城》《白洋淀》《重棹西湖》《再到金陵》六首诗。这六首诗,现已被收入《高冠华诗词集》。此集出版于1995年,当是高先生亲自编定本。
我还保存有《高冠华八十寿辰展》请柬一张,上印:“订于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五日上午九时半举行八十寿辰展,敬请光临。”主办者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和中央美院等,展出地址是北京王府井帅府园中央美院陈列馆。主办者还细心地在请柬上备注:“乘103、104无轨电车至百货大楼车站。”这应该是高先生专信寄来的,路途遥远,不能趋往,惟有遥望和遥祝。如今,这一片纸头,成为刻念。
高冠华《润年开到十三回》(1987年)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吴霖
流程编辑:TF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