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的饺子:在案板上剁饺子馅的声音,和过年的鞭炮一样重要
我们中国人过年,必须要吃顿饺子。即便过去的年代里人再穷,别的年夜饭可以没有,饺子也是得吃的。饺子馅可以很差,甚至只是烂菜帮子,但饺子作为年夜饭的主角,从古至今,雷打不动,无可更易。
作者:肖复兴
在我人生的这七十年里,年年春节都会吃饺子。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糖吃多了不甜,饺子吃多了,也容易惯性而麻木,吃不出其中蕴含的年味,和超出年味的人生百味。
大年夜里难忘的饺子,一共有三次。
四十八年前,我去了北大荒,弟弟去了柴达木,家中只剩下孤苦伶仃的父母。这一年的饺子,无人帮父母准备,父母也无心去做,家中一片从来没有过的冷清和寂静。就在这天黄昏,三个留京的朋友突然来到我家,出现在我父母面前。让父母感到格外意外的是,三个人分别买了面、白菜、韭菜和肉馅——好像他们未卜先知,早已料到我父母在这一年的大年夜里没有心思包饺子了。他们不想让我的父母因我和弟弟不在家而留下大年夜没吃饺子的空白,于是,一个人和面,一个人拌肉馅,一个人剁白菜和韭菜。这三样活儿,本可以在来之前做好,但他们商量好了,一定要到我家来完成,因为这样才会有过年的气氛,特别是案板上砰砰啪啪剁饺子馅的声音,在窄小拥挤的房间里忙碌的身影,才会让我的父母感到他们其实并不孤单。
这一顿饺子我并没有吃着,但从父亲给我的来信中,我知道了这顿饺子的滋味别样悠长。父亲要我记住这三位朋友让饺子代替我和弟弟“出场”,帮助我和弟弟弥补了这一份未尽的过年情意。
四十五年前的大年三十,我还在北大荒。为过年,队上杀了一头猪,炖了一锅杀猪菜,剁了一堆肉馅。杀猪菜留在大年初一吃,肉馅是年三十晚上包饺子用的。大年三十下午,我们每人分得一份馅,一份面,但包饺子要自己动手了。包饺子不难,一般人都会,可那里没有擀面杖和案板。我们知青香仨臭俩地结伴去食堂,用洗脸盆打来面和馅,动手包饺子了,大家各显神通——有人用从林子里砍下来的树干当擀面杖,有人用断了的铁锹棒,大多数人则是用啤酒瓶子。几乎一致的是,大家都掀开炕席,用炕沿当案板。知青的宿舍很大,一铺炕睡十好几个人,一溜儿铺板长长的被大家分割成好多个案板,擀皮的、递皮的、包馅的,蹲在炕上的、站在地上的,人头攒动,人影交错,都集中在炕沿上。炕沿从来没有显示过如此大的威力,包完的饺子在上边排好,如千军万马,阵势浩大。
饺子在大家嗷嗷的叫声中包好了,个头儿大小不一,“爷爷”“孙子”都有,面相丑的俊的各异,但下到洗脸盆里,一个个饺子都像一尾尾小银鱼那样好看。脸盆下是松木柈子烧红的炉火,脸盆里是滚沸的水花,大家大呼小叫,好不热闹,虽然饺子煮熟后,一半成了片汤,但大家照样吃得开心。
去年的大年三十,我在美国一个叫布鲁明顿的小城。来美国多次,头一次在这里过年。没有想到,饺子一下子显得比在北京还重要,还隆重。想想,也是,没有饺子那还叫过年吗?就像美国人在感恩节的时候必须要吃火鸡一样,饺子在中国人过年这天必须高调出场。小城里,中国人家不少,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好多天以前就开始采购年货。包饺子必备的大白菜、韭菜,葱姜蒜,在新开张的一家中国商店里都可以买到;肥肉各半的五花肉,在新开张的一家德国肉食店里也有出售,回家自己剁馅即可。在那里,经常能碰到熟悉的中国面孔,不管认识不认识,他乡遇故知一般,彼此笑着将拜年的话提前说了。只是去那两个店要赶早,临近年三十的时候都会断档。幸亏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就等着大年夜包饺子了。两个小孙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跟着一起凑热闹,沾了一手一脸的白面粉。我教他们包花边饺和盒子,在饺子和盒子的四周捏上一圈麦穗般的花边,让他们兴致勃勃,忙得不亦乐乎。
饺子煮熟出锅的时候,来了几个单身的中国朋友,和我们一起吃得兴味盎然。好像这一天饺子的滋味,和平常日子里的饺子完全不同。我第一次在国外吃饺子,也觉得格外不同,想那是因为饺子馅里加进了一味特别的料,就是“故乡年的味道”,如同感恩节的火鸡一般,是春节一个醒目的“对应物”。这个“对应物”,因为有了隔海隔洋的距离,而更多了一个指向明确的怀乡情结与回家路标。
没错,只要有春节在,中国人无论离家多远,无论是一家人还是一个人,在这一天就会有这种强烈的感情在。无论在哪里过年,无论和谁过年,都不会忘记吃顿饺子。当然,如今生活富裕了,吃,其实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大家围在一起享受包饺子的过程。孩子们早已按耐不住提前开始放爆竹的声音,在案板上砰砰啪啪剁饺子馅的声音,用擀面杖擀饺子皮的声音,才是发自心底的年的声音。这声音一响,即使饺子还没有下锅,我们在心里都会悄悄对自己说:“又一年的春节来了。”在我所有大年三十包饺子的记忆中,荡漾在案板上砰砰啪啪剁饺子馅的声音,和过年的鞭炮一样重要。
如果过年有属于我们自己民族的背景音乐的话,在案板上剁饺子馅的声音和窗外燃放的鞭炮声,就是最别致、最牵动人心的背景音乐了。这是年的“二重唱”。
2017年春节前夕写于北京
原标题:大年夜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