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鲁迅一样，都是多重的批判者

江弱水（浙江大学教授）：我们中午一起聊天时，薛庆国先生提到阿多尼斯在阿拉伯文化中的地位，他同阿拉伯文化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态度以及他对传统某种病毒的强烈抗拒及批判，与鲁迅非常相似。

薛庆国（翻译家）：有很多中国朋友，包括我认识的很多诗人、作家，他们了解了阿多尼斯的思想后，也称阿多尼斯为“阿拉伯的鲁迅”，这个称呼我也翻译给他听过，他知道鲁迅，对于这个称呼感到很荣幸。

在我看来阿多尼斯与鲁迅之间确实有相似的地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他和鲁迅都对本民族的文化有非常深刻的认识。阿多尼斯是对阿拉伯民族文化有极深造诣的屈指可数的大师之一，他曾编选过四大卷《阿拉伯古诗选》，另有四卷本《阿拉伯古代散文选》，都是以现代的眼光重新看待传统。他在博士论文基础上撰写的四卷本巨著《稳定与变化》，是重新书写阿拉伯文化史的一个雄心勃勃的尝试，现已成为研究阿拉伯文化和文学的经典著作。

第二，他对传统文化既非常了解，又有一种深刻的批判意识。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意识大家都知道，阿多尼斯也是这样。

第三，他和鲁迅对外部世界的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都非常熟悉。鲁迅是通过日语了解西方，他写的《摩罗诗力说》，提到了很多西方包括东欧的诗人，其中有些人是中国人闻所未闻的，但鲁迅对他们都有非常独到的了解和欣赏，并将他们介绍到中国。阿多尼斯长期生活在法国，对西方、尤其是法国、德国的文学、哲学、思想传统都有非常深刻的理解。所以他们既了解本民族的文化，同时又向整个世界、向西方开放。

第四，他们有相近的艺术观、诗学观。鲁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在于不触犯人心，让人对现状心安理得，他认为诗歌和艺术要“撄人心”。阿多尼斯几乎用了同样的阿拉伯语表达，类似英文的Transgression，我译成“撄犯”，我认为这个译法，将阿多尼斯和鲁迅的思想中的契合呈现了出来。

第五，他和鲁迅还都是多重批判者，鲁迅不仅仅批判中国的文化，他对西方，既有欣赏、赞美的地方，但也批判西方帝国主义的政治。阿多尼斯亦如此，他既批判阿拉伯传统文化，也批判阿拉伯的专制政治，还批判西方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同时，他对于大众也保持一种深刻、清醒的审视意识，不是大众说什么就依附大众。在这几个方面他们俩是非常相似的。

他的《桂花》，时时有对遥远故土的映照

江弱水：我读过阿拉伯古代的诗人，印象非常深刻，现代诗接触得相对较少，一个是阿多尼斯，还有一个是达尔维什，巴基斯坦伟大诗人，我个人感觉他们在诗风上的确有不同的地方。《桂花》这本诗集中，阿多尼斯写的江南和皖南这一带的风物，有非常精彩的表现。他歌颂与赞美平常的生活，对我们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由衷的赞叹。我能够感觉到，这里边随时有对他遥远的故土的那样一个现实的对照。

也就是说，作为主体的桂花事实上是同阿拉伯的没药或橄榄树形成了一定的对应关系。在中国安详的、宁静的，散发着阴柔之美的桂花，每次都在与他的另外一个世界形成了张力。

阿多尼斯诗歌的语言给我的一个最大的感觉，是他有一个非常精粹的压缩型的书写，跳跃性很大。也就是说，他经常采用一种警句格言式的写作，归纳性特别强。在不同的层面，如在中国的现实层面和阿拉伯的现实层面，对眼前一花一草的描写同他对现实和历史传统的那种深刻的反思，他不断地来回跳跃与映照。他的诗让我感觉像东方的俳句、绝句的连缀的书写方式，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片断性的写法，而不像但丁的神曲或我们所熟悉的结构特别宏大又严谨的书写。当然，在各个方面都布满了非常闪光的语言光辉。

阿多尼斯的诗歌中为什么没有酒？

江弱水：诗歌与酒关系密切。李白、杜甫、陶渊明，至少这三位诗人是篇篇有酒。根据统计来说，李白、杜甫出现酒的比例，在全集当中占有的比例是40%。李白能喝，老杜也能喝，而且陶渊明更能喝。阿多尼斯也能喝，酒简直是诗人的一个标志。但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阿多尼斯的诗中没有酒？我知道，古代阿拉伯诗人是经常写酒的。仲跻昆先生翻译的《阿拉伯古代诗选》里，阿拔斯王朝时期大诗人艾布·努瓦斯曾经说，他一边看经书，一边喝酒。看经书是真主欢喜的，而喝酒是真主要禁绝的。那么，真主看我现在这样，也就扯平了。他又写道，我尽快把自己喝醉吧，因为真主会宽恕我的。人干吗要犯错呢？就是因为等待着宽恕。所以我就想问问，阿多尼斯先生为什么自己喝酒，但不曾写到酒？

阿多尼斯：首先感谢江老师提到了阿拉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位诗人——艾布·努瓦斯。在阿拉伯文学中，他是最为杰出的咏酒诗诗人，而且在我看来，他最伟大的地方是创造了象征意义上的酒，但他没有命名他创造的象征意义上的酒，而我认为，无名比一切有名的事物更有价值。

为什么他要创造无名的东西？因为他要让自己与真主有所不同。真主命名了一切事物。为了有别于真主，他创造了无名的事物。

对于我来说，我确实爱喝酒，但我更爱喝无名的酒，正如我爱女性，但我最爱的是无名的女性。我所爱喝的酒，我所爱的女性，她们的精神存在于万物之中，是万物之中的奥秘。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的诗中不是没有酒，我的诗中到处都是无名的酒。(本文为阿多尼斯新书出版后，在中国与国内学者交流现场精彩内容选摘)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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