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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余冠英的选译本说起 翻译家的活泼心性

2020-01-29 13:38 北京晚报 TF003

手头所存余冠英先生的著述,着实不少。

作者 杨建民


插图 冯晨清

中小学虽然在“文革”中度过,可大约心喜,居然获得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诗经选译》《乐府诗选》《三曹诗选》等古典诗歌读本。插队期间,一次,那个装有一二十本书的小木箱被撬(板条顶开,取出书,原样钉上)。被取走的是巴金翻译的《秋天里的春天》,记述爱情,大家多是二十岁上下,“偷”它可以理解。当时不曾发现,等到此书在知青点传遍,才回到我手上。检查一遍,这几册古典诗歌没丢,阿弥陀佛。

当时读古诗词,还没有留意选注者的习惯。后来习读多了,体会到其中艰难,才知晓选注者的重要作用及其中包含的功夫学养。后来翻翻这几本书的选注、翻译者,居然全是余冠英先生。一下子,这个名字牢牢印在脑际。

这几部“诗选”,给了我最初的中国古典诗歌启蒙。《三曹诗选》,使我见到了《三国演义》之外的曹操形象。宽博、进取,还富有同情心:“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一个帅军将领,能感触到战乱中百姓的苦痛惨况并描写出来,比历史上那些唱叹军事武功的将帅,识见不止高一个层次。就连那人们熟知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几句,也可知他对人生的解会,透彻深入,非同凡响。读了曹操诗作,再去看他两个“著名”儿子曹丕、曹植诗歌,就见出胸襟对作品的影响来。

曹植,在中国诗史上也赫赫有名,但与其父亲作品相较,除文采华丽外,精神的单薄、纤弱,一目了然。当然,不搁在一本书中,人们有时难于感受。

从《乐府诗选》中,读到了许多动人心魄的好诗。有时称为《孔雀东南飞》的那首《焦仲卿妻》,让人读到中国叙事诗的平实和当时爱情的珍稀可贵;《十五从军行》,影响到后面时代多首从军诗作;其他如《饮马长城窟行》《孤儿行》《陌上桑》《敕勒歌》等名篇,都给人留下了不灭的印象。前些年《还珠格格》电视剧中让人印象甚深的那首歌曲一唱开,我就知道在这本《乐府诗选》中读过。

翻开,果然。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么遥远的古人,情感与我们如此近,近到不可思议。好的真情感文学,真有超越时空的能量。

《诗经》记录的,是很早时期国人的生活。虽然许多不过是当时口头传诵的民间歌谣,可毕竟过于遥远,对于现代人,不说普通读者,就算专门学者,读起或阐释,都很不一致。凡俗如笔者,冲着名气,努力数次,还是捡据说易懂的民歌去读,实在惭愧,借着注释,勉强知道了字面意思,可“民歌”的味道,尝不出来。

譬如那首《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仅文字,究竟在说何样故事,理解不清。直到获得余先生的《诗经选译》(作家出版社1956年9月一版,1957年1月第三次印刷,总印数已达十万),从译文里,才大致感受到其中的美好情态:

“死獐子搁在荒郊,白茅草把它来包。姑娘啊心儿动了,小伙子把她来撩……”

后来从其他解读中知道将猎物献给心仪的姑娘,是力量和智慧的表达,古代西方多有记述。此诗可证,中国早期同样如此。经过余先生翻译,其中故事及情境,一目了然。可余先生翻译时,用了一个“撩”字,叫人不由一笑。

“撩”字很民间,很俚俗,可无论动作或心态,却极传神。余先生用这个字,叫我佩服。一般古典文学研究者,多惯于用典雅谨正语言阐释古典,以为古人就该高冠博峨,端庄肃然。余先生一个“撩”字,把遥远时代一下子拉到我们跟前,让读者见出遥远先祖不仅勇武,进取,还羞涩和诙谐。对《诗经》的真正好感,由此而生。

这部《诗经选译》中,最让我欢喜的,是《郑风》中的那首《将仲子》。余先生在提示中以为此诗表现了“一个女子要求她的爱人不要到她家里来私会,因为他们的爱情不曾得到父母亲的同意”。

诗有三节,我实在不舍得余先生的译文:

求求你小二哥呀,别爬我家大门楼呀,别弄折了杞树头呀。树倒不算什么,爹妈见了可要吼呀。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只怕爹妈骂得丑呀。

求求你小二哥呀,别把我家墙头爬呀,别弄折了桑树枒呀。树倒不算什么,哥哥见了要发话呀。小二哥,哪天不在心上挂呀,哥哥言语我害怕呀。

求求你小二哥呀,别向我家后园跳呀,别弄折了檀树条呀。树倒不算什么,人家见了要耻笑呀。小二哥,不是不肯和你好呀,闲言闲语受不了呀。

这哪里是几千年前的诗歌,分明是我们前不久尚可知可感的情态。原诗一行不过四五字,且三节里不断重叠,余先生的译文,虽然也照应重叠,可不断用今天丰富的词汇去作调整,使得各节颇有变化,将情感显出层次。大约因为是民歌,余先生不避寻常口语:“树倒不算什么”“骂得丑”“闲言闲语”“不是不肯和你好”……

原诗中那女子在爱情中的紧张,羞怯,舍和不舍的内心与外在环境冲突,鲜活跌宕,跃然于目前。这首诗不仅让我读到古人与今人情感的相通,还读出了余先生的活泼心性。

由此后,我才真正开始“严重”关注古典作品的选注翻译者。仅《诗经》,就购存有朱熹的《诗集传》,陈子展的《国风选译》,郭沫若的《卷耳集》等数本,论解说翻译贴切而亲切的,我首推余冠英先生的《诗经选译》。

后来,笔者从插队地考入大学,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等等课程,需要阅读的古代诗文更多了。其中一部署名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的《中国文学史》教材,是余冠英、钱钟书、胡念贻、王水照、陈毓罴、邓绍基等十多位先生编写,余先生还是“总负责人”。看看这份名单,不知道总负责人得有多“牛”。

这还不算,当时还出版了一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的上下卷的《唐诗选》,影响颇大。从“前言”可知,“参加初稿和修订工作的有余冠英(负责人)、陈友琴、乔象钟、王水照同志。钱钟书同志参加了初稿的选注、审订工作……”又是“负责人”。领导这些大家,余先生的学问和能力,得多“高强”才“镇”得住呵!

但这两部毕竟是集体产品,个人能力很难凸显。一天,在学校书亭,见到一册纳入“文学小丛书”的《诗经选译》,是从余先生原书中再选的,仅仅八十页。小三十二开,窄本。可喜,再购一次。这个小册子,陪了我大学几乎四年。

毕业回到家乡,一个时期,四下搜求名家题字签名本。余冠英先生当然是求题对象。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在几本余先生选注的书中挑选,最后选了大学期间购存的《诗经选译》。一是因为其他各书,得自旧书摊,每本书都较陈旧,且公章私印,没规矩地四下钤盖,拿出去似乎对不起著者。

这册小书最干净,且小,寄出回复也不甚费事。记得当时写信还提了要求,希望先生毛笔题字,我知道那一代学人,个个能写出好字。待余先生书上题字寄回,果然。题字在扉页上,平正自若有骨力,先生签名还俊爽。光洁纸面上,墨色沉着,字迹清晰,实在好看。略感遗憾的是当时不敢多一句加盖印章……

时间长了,当时信封物件寻不见,余先生的题字后面没落年月,今天竟无法确定具体日子。不过我“发烧”四下求取名家题字本大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这无疑问。余冠英先生这一册寄出时间应该较早,后来获得的题字本大都有名家钤印,是我总结经验,写信时特别请求的。

余冠英先生是我国古典文学研究大家,他的多种选注本,至今仍在书店立着。可当时怎么就将遥远的“诗经”以如此活泼方式白话译出呢?

他在1955年写的一篇文章中介绍:在1950年,为了供编译《中国诗选》的苏联学者参考,余先生选注了其中《国风》约三十篇,并附有白话译文。“这是我翻译‘诗经’的开始。”

后来报刊需要,这些译文发表出来,获得读者热烈欢迎。他在摸索一段时间后,对自己的白话翻译提出了几点要求:一,原作如果是格律诗,译文也要是格律诗;二,原作如果是歌谣,译文要尽可能保存歌谣体的风格……五,词汇和句法要有口语的根据……此外,“我还要求传达原诗的风味和情调,并且要求语言的自然流畅”,原来如此。

几十年来,由于学习教学,笔者读过许多古典诗歌白话翻译。总体说,译笔读来生动鲜活,令人满意者少,多数都一板一眼将诗句疏通,凑上韵脚,就是个内容说明,不是“诗”。

认真说来,此事不易。首先,译者得对原作研究深透,出入自在;其次,翻译者还需葆有充盈的内在世界——诗的境界和世界,用余先生的话,有“风味和情调”。这一点,更不易。一些人进去后便“深陷”文字其中,顶多追逐字斟句酌,成个匠人。

余先生的译文,限于篇幅,笔者只在前文完整引了一首,窥斑见豹,人们可知其整体翻译水准。诗歌是古代作品中最饱蕴情味的文体,疏通字句外,研究者必须对其中“风味”“情调”保持相当敏感,否则,不够格。余先生多种选注本证明其功力,“诗经翻译”表现其性灵。过硬。

从多部余冠英先生编著的古典诗歌中受益良多,还获得先生在其著述上题字,数十年后的今天记出,感念之中更觉非常欣幸。

来源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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