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一个被误斩的“狐妖”
儿时在街道的宣传栏里,没少看到各种抵制封建迷信的宣传海报。那时的海报一贴一长串,篇幅长,画面多,一个主题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小朋友们看得津津有味。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讲巫婆神汉把患病说成是“鬼上身”,驱魔不成,持刀杀人的,色彩浓烈,血腥恐怖,有一幅在阴森的油灯下,巫婆手举菜刀砍向孕妇的,迄今都在我心里留有阴影。
作者: 呼延云
客观地说,由于古代科学不昌,医学又不发达,人们把有些疾病——尤其是精神疾病当成神鬼作祟,请来巫师“治病”,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偶尔绳捆鞭抽,火烫水灌,固然手段残忍,也很难说是出于恶意,但清末笔记《遁窟谰言》卷二中记载的一桩案件,则与此不同,其隐情之深,表现出的人性之恶,都令人不寒而栗。
一、送上门来的媳妇
《遁窟谰言》又名《遁叟奇谈》,是晚清著名思想家王韬撰写的一部笔记,此书从1862年开始写起,迟至1875年才成书,当时因为和太平天国通信,他被清政府通缉,不得不逃到香港过起了流亡生活,当时他住在山上一座小楼里,房间逼仄,仅堪容膝,于是他给住处取了个名字叫“天南遁窟”,内心充满了苦闷和彷徨,只能靠写书打发时间,正所谓“夙寡交游,闭门日多,风晨雨夕,一编自怡”。后来申报馆以单行本方式发行了《遁窟谰言》, “书出,风行海内,纸贵东邻,版本迭出,真伪杂陈”,尤其在日本,竟然供不应求。
《遁窟谰言》像很多清末笔记一样,虽然也有荒诞不经之说,但对晚清社会现实的了解却不无参考价值,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此书“则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倒也中肯,而今天我要介绍的一则恰恰是另类版的“狐鬼+粉黛”。
浙江嘉兴有个名叫施德源的人,“家贫佣于外”,他所帮佣的人家,主人姓冯,是官宦之子,对施德源十分信任,“事无巨细,悉委之”。冯公子在距离自己家十里外的邻村有一栋别墅,他很少去,把施德源派到那里去看着,“掌管钥,司启闭”。
这天傍晚,施德源正要关门上锁,突然有个女孩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神情中满是惊惶,嘴里不停地祈求施德源收留自己躲一躲,施德源心肠很好,就让她进来,然后点亮蜡烛将她引入屋内,烛光下,女孩“佳丽非常,丰姿独绝”,看得施德源怦然心动,问她到底在躲什么?女孩“俯首拈带,不作一语”。施德源就让她先休息。
第二天,女孩才实言相告,她姓何,十七岁,家住临镇,父母死得早,寄居在舅舅家,舅舅总逼着她早点嫁人,搞得她只好逃亡,但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从家里出来完全失了方寸,她对施德源坦白相告:“君苟不以奔女为嫌,许偕伉俪,则当返言诸舅氏,愿以百年为托。”
施德源求之不得,让何氏先回家,然后他跟主人冯公子打了声招呼,把别墅后院的三间小屋子清扫干净,“逾数日,果有一翁送女至,略有奁赠。自此琴瑟极为和爱。”
何氏相貌美丽,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施德源爱她爱得不行,难免得瑟,跟朋友们吹嘘自己娶了个天仙一样的老婆,不久恰逢七夕,冯公子带着家眷到别墅闲住,有那好事的婢女怂恿冯公子的夫人说:“施德源每每在外吹嘘他的老婆多么漂亮,何不去看看?”夫人便一往观之,“及见,则眉目如画,纤秾长短,无不合度”,大家都称赞不已,夫人既归,对丈夫说施德源的老婆真的很美,“恐非凡间所有也”!
冯公子听了不免心动,找了个事由把施德源打发到别处去帮工,然后偷偷潜到别墅后院那三间小屋子附近,蹲在墙根下面,将窗户纸捅了个窟窿,往里面窥视,恰好何氏午睡刚刚起床,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临镜流盼,媚态动人”。冯公子色心顿起,突然冲进屋子,一把抱住了何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从冯公子的角度叙述的:何氏“噭然一声,穿窗而逝”,就是穿过窗子不见了,冯公子觉得手摸过的地方手“如触絮团,错愕久之,竟不知是仙是怪也”——请注意,这是冯公子的讲述,当时在室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冯公子没有得逞。
二、死后为什么没现原形?
第二天早晨,施德源到冯公子那里说事,冯公子故意留他闲扯,另外派仆人到施家查看,见何氏正在做饭,神色如常,看来她并没有跟丈夫讲自己险些受辱的事情。仆人回来跟冯公子汇报,冯公子便问施德源娶妻始末,施德源老老实实地讲了一遍,冯公子说:“她突然跑到别墅来,匆匆嫁给你,你不觉得有蹊跷吗?她娘家人可曾来探望?”施德源摇摇头,冯公子将手一拍:“我怀疑她就是个成了精的狐妖!”
那年月,《聊斋志异》在中下阶层老百姓中的普及程度比《三国演义》还要高,老百姓天天听鬼故事听得迷迷糊糊的,稍有漂亮点儿的妇女就往花妖月魅上猜想,所以施德源也紧张起来。冯公子趁热打铁,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此间城隍庙中,有陆道士者,游方至此,颇精符篆,且闻有异术,能驱使鬼神。我与子同往求之,必有妙计。”
施德源居然同意了。
一进庙,就见到个道士坐在松树下面的一块大石头上,他只看了施德源一眼,就露出愕然的表情道:“你怎么浑身妖气?最近可曾接触什么妖异的东西?”施德源吓得说不出话来,冯公子就把他娶妻的种种“异象”说了一遍,道士掐着指头算了一算,摇头晃脑地说:“这妖物还没有伤人,不可以马上诛杀,我给你两道符,一个挂在床头,一个系在衣袋上,她就不敢碰你了,如果她突然变成一只狐狸,你可以直接抓来给我,我自有办法处置!”
施德源信了他的话,带着两道符回到家,何氏很高兴地站在门口迎他,尽管他的腰间挂着一道符,何氏“为之拂衣上尘,殊无所畏”,吃完晚饭,施德源又把另外一道符挂在床头,何氏既没有逃走,也没有变成狐狸,与丈夫“同眠床榻竟夕,晏然天明”。
施德源赶紧跑到城隍庙里,把情况给道士一讲,道士又羞又怒,愤然作色曰:“妖物狡狯,非我亲往除之不可也!”然后提着剑来到别墅,进了院子就开始作法,神神道道地,顿时吸引了很多人围观。何氏正在梳洗打扮,听到院子里人声鼎沸,赶紧出门来看热闹,见那道士迈着尬舞一般的步子,手中挥动着一把长剑,嘴里念念有词,比庙会时看到的大戏中的丑角还要滑稽,不禁吃吃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冯公子赶到,指着何氏说:“这就是那个妖妇!”何氏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道士直前挥剑斫之,应手而倒”!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这么被活活砍死,“粉颈已殊,血流如注”!
在众人的哗然和惊呼中,施德源似乎清醒了几分,对道士说:“你说她是狐妖,为什么死后没有现出原形?!”道士有些窘困,想跑,这时恰巧何氏的舅舅挑着一些土特产来串亲戚,看到外甥女横尸于地,悲愤至极,抓住道士就送到官府。道士还嘴硬,非说何氏是狐妖,官府派出仵作验尸好几次,尸体都开始腐烂了也没有一点“现形”的征兆,于是将道士关进大牢依法处置。
三、不告而别的“狐女”
好端端的甜蜜小夫妻,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竟变成这般血腥的结局,不难看出,其中最为阴险恶毒的“推手”就是那位冯公子,其逼奸不成,就抱着“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的扭曲心理,编了一段荒诞离奇的说辞哄骗施德源,找了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道士行凶杀人,而自己却躲在幕后,最终全身而退。
因为自己愚昧迷信而杀人或自杀的事情很多,但利用别人的愚昧迷信来杀人的事情,个体行为很罕见,在中国历史上比较多见的是“群体行为”,比如一些邪教的教主撺掇教众为非作歹。不过“何氏女事件”倒让笔者想起了《清稗类钞》中记载过的一桩发生在清末扬州的案件。
有个书生纳了一个小妾,不仅相貌漂亮,而且“颇娴文墨”,小两口经常在家中吟诗对句,颇有雅趣。这一天,此君和几个朋友夜饮,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推开宅院大门,发现“僮婢已睡,室中闇无灯火”。他觉得很奇怪,进屋一看,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不见小妾,只在书案上留有一札,上面写着:“妾本狐女,僻处山林,以夙负应偿,从君半载。今业缘已尽,不敢淹留。本拟暂住待君,以展永别之意,恐两相凄恋,弥难为怀,是以茹痛竟行,不敢再面。临风回首,百结柔肠。或以此一念,三生石上,再种后缘,亦未可知耳。诸惟自爱,勿以一女子之故,至损清神,则妾虽去而心稍慰矣。”
原来小妾乃是狐女的化身,难怪才貌双绝,而自古人妖之间的情缘,总是有始无终,书生一声长叹,万感伤悲,郁郁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亲朋好友问起,就拿出小妾的书信给他们看,大家都是读过书的人,只能“咸相嘅叹”,安慰书生说,与狐女有一段姻缘,只在笔记小说中见过,你能真来这么一段,也算不虚此生了……
过了几个月,淮上的官府突然来人,找到书生,说你是不是有个小妾,相貌如何如何,书生一听大惊说确实如此,她乃是狐妖,难不成又在哪里现身了?官府来人大笑,说世间哪里有什么狐妖,那女人就是一个妓女,跟着她的养母一起行骗,嫁到一家,偷了钱财就走,她从你家走后,另结新欢,坐船遇到水贼,东西被抢,报官时,官府觉得她身份可疑,仔细调查才知道她行骗的经过,特地来找书生核实的。书生一听羞愧得满脸通红,才晓得自己读书读坏了脑子……
此一案与“何氏女事件”一样,都是伪造“狐女”身份,都是利用这一身份来作恶,所不同的是,妓女是“自甘狐”以害人,冯公子则是“诬人狐”以害人,相比之下,冯公子似乎比那位妓女更加肮脏和下作,不知诸位读者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