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一桩与“女德”有关的蚊子杀人事件
夏天一到,蚊子又闹了起来,不过现如今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这些吸血的家伙远远没有过去那么嚣张了,楼层高一点儿飞不上去,纱窗严一点儿钻不进来,刮风大一点儿站不住脚,哪儿像笔者童年时,挂着厚厚的蚊帐,它们都能隔帐吸血,一到晚上关了灯,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为它们尖酸的叫声而瘙痒。
作者:呼延云
对于蚊子,古人也烦,奈何这东西实在太小,可供发挥想象力的空间十分有限,所以在古代笔记中,多见对其直接的咒骂,很少诡异的记述,而笔者所见的一条关于蚊子闹出人命案的古代笔记,竟跟时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女德”有关。
一、高邮原野上的“杀人蚊”
某女士讲“女德”的视频最近在网上热传,妙论极多,什么“女孩最好的嫁妆是贞操”,什么“女性穿着暴露是上克父母,中克丈夫,下克子孙的破败相”,什么“爱吃猪肉的人淫性大”,什么“经常挨揍的人不容易生病”……说真的,笔者作为推理小说作家,对那些荒谬可笑的逻辑,总是有研究的兴趣,但对这位女士的讲话,却只有避之三舍的份儿,这就跟科学没法跟玄学辩论是一个道理,掰扯不清楚的。
但是笃信和实践这位女士的讲话精神的女性,一定还有,尤其在古代,不管那鳞次栉比的贞节牌坊是否全部出于本人自愿,但它们确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宣示着某种纵使改朝换代也沉重如许的压力,桎梏和残害着那些无辜的女性。明代学者张岱在笔记《夜航船》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女子跟她的嫂子一起去高邮,因为家中有急事,匆匆赶路,不知不觉竟已离城三十里路,走到一处穷乡僻壤,天色越来越阴沉,好像要下雨了,空气潮湿闷热,田野上到处飞舞着花脚大蚊子,叮咬起人来十分狠毒。嫂子受不得浑身的瘙痒,看到路边有一处农民的田舍空着,应该是耕作的男子临时歇脚的地方,便拉着小姑子要到里面去躲一躲,没想到这小姑子是个贞节烈女,愤愤然对嫂子说:“那是陌生男人的屋子,虽然人不在,但躺在他睡过的床上就是失节,我宁可死,也不能失节!”说完竟露宿了一夜,“遂以蚊嘬死”,被吸干了血的皮肤绽开了青筋……
在毒蚊横飞的高邮荒野上,被活活叮咬而死,宁死都没有踏入那间田舍一步,这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想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后面一句话:“人为立祠,曰‘露筋庙’。”这一句话,算是把女子何以甘心接受死亡的原因说了个分明,因为有人为这样的死鼓掌喝彩,立祠修庙,赞为感天动地的盛举,树为后人学习的榜样。
高邮的蚊子多且厉害,自古有名,明代笔记《五杂俎》中有记:“蚊盖水虫所化,故近水处皆多。自吴越至金陵、淮安一带,无不受其毒者,而吴兴、高邮、白门尤甚。盖受百方之水,汊港无数故也。”对于铺天盖地的蚊子,古人虽然意识到它们是“水虫所化”,但对它们的“来源”依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诡异传说,比如南方有所谓的“蚊子木”,长得像枇杷一样,一旦熟透了裂开,就会飞出大量的蚊子;塞北有一种“蚊母草”,专门会生蚊子;而唐代学者李肇在《唐史补》中称江东有一种“蚊母鸟”,好像是蚊子的妈妈,遇到危险就把蚊子们含在嘴里,等到安全的时候再吐出来,而这种蚊母鸟在湖州特别多见。《五杂俎》的作者谢肇淛于万历二十年考中壬辰科进士后,任湖州推官,他本来就是个博物学家,细细考察一番之后下了结论:“余在湖州,蚊则多矣,不闻有鸟吐蚊也。”
谢肇淛总结:“京师多蝇,齐、晋多蝎,三吴多蚊,闽、广多蛇。”但在他看来,虽然“蛇蝎与蚊,害人者也”,但要说最讨厌还是苍蝇,因为它“最痴顽,无毒牙利嘴,而其搅人尤甚,至于无处可避,无物可辟。且变芳馨为臭腐,浣净素为缁秽。驱而复来,死而复生。比之谗人,不亦宜乎”。
这话就有点借物喻人的意思了,把白的变成黑的,把净的污成脏的,恰与朝廷上那些巧言令色、陷害贤良的谗臣相类。
二、让方孝孺哑口无言的蚊子
借物喻人是古人著文常用的笔法,不过要说苍蝇比蚊子更加讨厌,明朝初期的著名学者方孝孺肯定不同意,他有一篇名叫《蚊对》的文章,也颇有借物喻人之意。
有一年夏天,酷暑时节,他在蚊帐里睡着了,原本让书童在一旁给他扇扇子,谁知那童子扇着扇着也犯困,脑袋一歪也睡着了,不仅如此还鼾声如雷,方孝孺迷迷糊糊地竟以为雷声这么大,肯定是要下雨了,慢慢地坐了起来,抱着膝盖,等着下一场透雨,痛快痛快。
谁知雨没下起来,突然间“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方孝孺知道这是蚊子对自己发起进攻了,“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惊惶中,他踹了旁边酣睡的童子一脚:“别睡啦,快点起来,点上蜡烛,看看是怎么回事!”童子醒来,点上蜡烛,才发现自己刚才扇着扇子睡倒时,身子把蚊帐给顶开了一道缝隙,“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方孝孺这才感到浑身上下奇痒无比,再看蚊帐里靡集的蚊子,一个个吃得“充赤圆红”。气得他忍不住骂童子:“这些蚊子一个个吃得肚子溜圆,都是吸了我的血啊,要不是你把守不严,放进这么多蚊子,怎么能把我叮咬成这样!”童子拔了些蒿草捆成一捆,用火点燃,“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
接下来,方孝孺和童子展开了一场颇有意思的对话。方孝孺一边搔痒一边感慨:“老天爷为什么会制造出蚊子这么讨厌的东西来害人呢?”童子却为蚊子辩解,说蚊子还算不错了,这东西白天不敢现形,直到晚上才出来活动,趁人不备或困倦时才下嘴,而现今很多豪强官吏,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剥削、欺凌老百姓,“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离流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跟蚊子相比,哪一个更可恨呢?
方孝孺听完,“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方孝孺的这段记录,前面被蚊子咬的部分很有可能是他的一段真实经历,而后面他和童子的对话,则几乎可以肯定是杜撰的,是方孝孺抒发自己对世间种种不公正与不平等的愤恨,因为其中涉及到了“见识”层面的东西,这样的见识断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书童所能具备的——哪怕他是大学者的书童。
其实,蚊子无声无息吸血的行径,跟贪官污吏对百姓明目张胆的欺凌和压榨稍有不同,更容易让人联想起贪婪无比、奸猾狡诈的奸商,唐伯虎曾经为商人写过这样一副对联:“门前生意,好似夏日蚊虫,队进队出;柜里铜钱,要像冬天虱子,越捉越多。”看上去是恭喜发财,骨子里是讽刺挖苦。
三、展禽以身挡蚊靠谱吗?
被蚊子骚扰得实在严重时,文人墨客就忍不住要写“讨蚊檄”和“讨蚊诗”来解心中的怨气,比如孟郊的《斥蚊》:“五月中夜息,饥蚊尚营营。但将膏血求,岂觉性命轻……”还有刘禹锡的《怒蚊谣》:“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响起初骇听,殷殷若有南山来。露花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著不得。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这类诗多如牛毛,恕笔者不一一列举。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清稗类钞》中的一篇文章《谢大令咏哑蚊》,说得是光绪年间,余姚县令谢小鱼到湖南去,“以幕中多蚊,而一种悄悄噆人者,其毒螫尤中于不觉,俗谓之哑蚊”,兴许谢小鱼实在是被这种蚊子咬惨了,作了一首诗:“前生孑孓悄含胎,幻蜕无端起水隈。锋不及防真利吻,肤能暗剥肆阴灾。伴蝇反免营营刺,羞鸟难防熠熠来。裸坏却疑聋俗似,不经苛痛未相猜……”把挨蚊子咬时毫无察觉的无奈,写到了极处。
批判的武器总还是不如武器的批判,对付蚊子也是一样,所以在古人的文章中也见到不少《防蚊灭蚊十大经验》之类的总结,比如陆游就写过:“泽国故多蚊,乘夜吁可怪。举扇不能却,燔艾取一块。”意思是扇扇子驱蚊用处不大,还是弄点儿艾草熏一熏的好,蒲松龄也作过一首《驱蚊歌》:“炉中苍术杂烟荆,拉杂烘之烟飞腾。安得蝙蝠满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仔细考察古人对付蚊子的办法,除却烟熏,就是蚊帐,伪托苏轼之名的宋代笔记《格物粗谈》中有过这样一条记载:“端午时,收贮浮萍,阴干,加雄黄,作纸缠香,烧之,能祛蚊虫。”大概算是中国历史上出现得最早的蚊香吧。
还有一种奇特的对付蚊子的办法,虽然不值得提倡,但为了全面起见,还是应该介绍一下,《夜航船》中记载,有个名叫展禽的人,是个大孝子,从小就死了老爸,只剩下他和老妈相依为命,在外面打工赡养母亲。这个人最有名的孝行就是“天多蚊,卧母床下,以身挡之”。
这很可能是晋人吴猛故事的翻版,史书上说吴猛“家贫,榻无帷帐,每夏夜,蚊多噆肤,恣渠膏血之饱,虽多,不驱之,恐去己而噬其亲也”。不过笔者一直对这样的记载倍感质疑。以蚊子嗜血钻营的本领,有时候孔眼大一点的蚊帐都挡不住它,展禽的身躯就算再庞大伟岸,怎么可能挡住蚊子对老妈的叮咬?何况蚊子并不因为空间的排次来决定叮咬的顺序。医学研究表明,蚊子最爱咬的是出汗多的和新陈代谢快的人,所以年轻的打工族展禽,无论如何也比他的妈妈应该更受蚊子的青睐,当然也许有人会说“抓重点,重点是孝行”!这个我自然懂得,就像本文开头讲的那个在高邮被蚊子叮咬而死的女人一样,“抓重点,重点是女德”,问题在于且仅仅在于,如果有人试图用过气的“重点”来束缚、绑架、蛊惑、麻醉今天的人们,那么很有可能,这样的人就像从旧时代穿越过来的蚊子:吸我们新鲜的血,留一个陈年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