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没有提到的古代大鱼 北冥有鱼非吉兆?
《大鱼海棠》热映,口碑分成两极,画面堪优、剧情堪忧是比较一致的看法,不过笔者不是动漫从业人士,就不妄加评论了,今天这一期叙诡笔记,只应景儿谈一谈古代笔记中的那些大鱼。
作者:呼延云
众所周知,《大鱼海棠》取材自《庄子·逍遥游》中的“北冥有鱼”这一篇——说是取材,其实基本上是芥子里寻须弥,在只言片语中衍生出的一个全新的神话故事。神话是一个民族的童谣,关于大鱼的记录也一样,宋朝以前的笔记中不仅多见而且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宋朝以后的笔记中就不仅稀少而且有板有眼,一如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脚踏实地,不再浮想联翩——虽然这挺没劲的。
一、大鱼往往是凶兆
汉魏六朝时期的笔记中,大鱼不仅够大,而且够奇,随便抓出一条都是个午夜故事。比如东方朔所撰《神异经》里记载过一种横公鱼,“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从个头来说不算太大(按照汉尺计算,长度大约1.84米),但这种鱼奇在白天是鱼,夜里就化为人,有那胆大力壮的渔民捕到了,也是没辙,因为其“刺之不入,煮之不死”,唯一的办法是在煮鱼的锅里放上两枚乌梅,才可让其乖乖接受烹饪,“食之可止邪病”。
西晋张华所撰《博物志》里,专门有一篇写“异鱼”的,记录了东海有一种牛体鱼,“其形状如牛”,将其皮剥下悬挂起来,“潮水至则毛起,潮去则毛伏”,颇有点“鱼灵感应”的意思。
相比上面这俩,西晋崔豹所撰《古今注》里记载的才是真正的大鱼:“鲸鱼者,海鱼也,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一生数万子,常以五月、六月就岸边生子,至七八月,导从其子还大海中,鼓浪成雷,喷沫成雨,水族惊畏,皆逃匿莫敢当。”这段记录除了鲸鱼大的有千里长比较扯之外,其他的尚算真实。
不过,见到大鱼或捕到大鱼,对于古人而言,往往不是什么吉兆。《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写嬴政游东海,“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之后很快就生病死去。这只是亡身,更加糟糕的是亡国。晋代学者干宝在著名志怪笔记《搜神记》里记述:汉成帝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鱼,长六丈,高一丈”,一共捕到了四条;汉哀帝建平三年,“东莱平度出大鱼,长八丈,高一丈一尺”,一共捕到了七条,都很快死了。汉成帝宠爱赵飞燕姐妹,荒淫无道,是西汉衰亡的起点,汉哀帝有断袖之癖,宠爱董贤,放任丁傅两家外戚祸乱朝纲,致使皇朝病入膏肓……赶这俩当口获得渔业大丰收,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西汉如此,东汉也一样,“灵帝熹平二年,东莱海出大鱼二枚,长八九丈,高二丈余”,众所周知,汉灵帝是我国古代“亲小人,远贤臣”的优秀代表,这些正验证了善于预测灾异的学者京房在《易传》中提出的理论:“海数见巨鱼,邪人进,贤人疏”。
除此之外,在不该见到鱼的地方见到鱼,更不是什么好事。《搜神记》里记载:太康(晋武帝年号)中,有两条鲤鱼,不知怎么出现在了武库的房顶上,“武库兵府,鱼有甲鳞,亦是兵之类也”,加上乌鸦嘴京房在《易传》中又讲过怪话:“鱼去水,飞入道路,兵且作。”惹得时人惶惶不安。果然没过多久,那个问饥民为何不食肉糜的白痴皇帝晋惠帝登基,诛杀大臣杨骏,“矢交宫阙”,又将皇太后杨芷废为庶人,活活饿死在金镛城,再往后是战火纷纭十六年、让无数黎民百姓蒙难的“八王之乱”……在干宝看来,这一切“都是大鱼惹的祸”。
二、大鱼竟为魂所附
到了隋唐五代时期,历史笔记中的大鱼渐少,异鱼增多。比如唐段成式所撰《酉阳杂俎》中写过一种“印鱼”,“长一尺三存,额上四方如印,有字”,别看印鱼不大,但哪怕是最大的鱼见到它,也唯恐避之不及,因为这鱼专门负责下病危通知书,“诸大鱼应死者,先以印封之”。唐李冗所撰《独异志》中写过一条白鱼,长三尺,可化作美女,“洁白端丽,年可十六七”。不过大鱼也有,五代杜光庭所撰之《录异记》里记述:“南海中有山高数千尺,两山相去十余里,有巨鱼相斗”,格斗中鱼须挂在山上,“半山为之摧折”,充满了好莱坞奇幻大片的既视感。
不过,这一时期令人印象深刻的大鱼,当属唐李复言所撰《续玄怪录》中的一则故事。蜀州青城县主簿薛伟突然生病,人事不省,“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一家人围着他,不忍入殓。一连二十多天过去了,这一日他突然坐了起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家人说:“看看我的同僚们是不是正在吃鱼,如果是,就让他们放下筷子过来,听我说一件新鲜事。”同僚们闻听得薛伟醒了,都很高兴,一起赶来。薛伟慢慢地说:“渔夫赵幹钓到一条巨大的鲤鱼,藏起来不卖给官府,被发现后,鱼遭到没收,他本人挨了五鞭子,是不是这样?”大伙儿都愣住了:“你不是一直躺在病榻上吗?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清楚?”薛伟长叹一声道:“他钓到的那条大鱼,就是我啊!”
同僚们大惊失色,薛伟这才把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吾初疾困,为热所逼,殆不可堪。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梦也。”这样走出了县城,薛伟感到非常快乐自在,“其心欣欣然”,好像被关在囚笼中的野兽释放了出来。渐渐地,他走进了山中,山道崎岖漫长,有些闷热,于是便下了山,沿着江边行走,只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空”。看着这美景,薛伟突然想要游泳,遂脱衣于岸,跳身便入。
薛伟自幼游泳,成人后——尤其是当官以后,每日穿着官府,正襟危坐,再也没有游过,这时入了水,便觉得清凉彻骨,舒爽至极,不禁感慨道:“人生在世,原来还不如做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快活!”话音刚落,有一个鱼头人身的家伙,骑着一条鲵鱼过来,宣读河伯的命令:“既然薛伟想做一条鱼,就化成一条巨大的赤鲤吧!”薛伟再一看自己“即已鱼服矣”!他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反而因为身体变化的缘故,游得更加欢畅,“波上潭底,莫不从容,三江五湖,腾跃将遍”。
玩归玩,肚子饿了还是件麻烦事,薛伟往前游,见县里的渔民赵幹正在垂钓,“其饵芳香”,薛伟想,我到底是人,不过暂时穿了身鱼的外衣,怎么能吃他的鱼饵?可是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他又琢磨起来:我到底也是县里的主簿,就算赵幹钓到我,岂能杀我?于是吞了鱼饵,被钓上岸。赵幹见这么大的一条鱼被自己钓到,开心极了,“以绳贯我腮,乃系于苇间”,恰好官府派人来买鱼,他藏匿大鱼不卖,被搜了出来,挨了五鞭子。薛伟被“拎”到官府后厨,放在砧板上准备宰杀,薛伟急得大叫起来,厨子根本听不懂“鱼语”,“按吾颈于砧上而斩之”,就在断头的一刻,薛伟醒了过来,悟到自己因病失魂,竟魂附鱼身。
三、大鱼原来是龙妻
北宋年间,对大鱼最“情有独钟”的学者当属刘斧,他在著名的笔记小说集《青琐高议》里,竟记录了两则关于大鱼的故事。
第一则是他亲历的,有一年他在南通当狱吏,“秋八月十七日,天气忽昏晦,海风泯泯至,而雨随之”,当天夜里,海潮声好像万鼓齐鸣,隐隐的还传来一种十分诡异的声音,“若有数千人哭泣”。第二天一早,发现沙滩上卧着一条大鱼,长百余丈,“望之隆隆如横堤,喘喘待死”,岸上的居民们拿这条大鱼没有办法,等了三天还是死了,额上好像还盖着个朱红色的章,估计就是前面提到的“印鱼”给盖的。可惜这么大的一条鱼,“身肉数万斤,皆不可食”,但是鱼油可以用来点灯。谁知转过年来南通发生瘟疫,死亡率接近50%,刘斧感慨“巨鱼死,亦非佳瑞也”。
其实稍加思索,就明白这条被冲上岸来的大鱼乃是一条鲸鱼,它的死和一年后的瘟疫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相比之下,《青琐高议》里另一则关于大鱼的记录,更加神奇。宋仁宗嘉佑年间,广州一个渔翁在夜间打渔时,“网得一鱼,重百斤”,等到带回岸上一看,这条鱼竟长了一张人脸,“腹有数十足,颈下有两手如人手,其背似鳌,细视颈有短发甚密,脑后又有一目,胸腹五色,皆绀碧可爱”。渔翁问了一圈同行,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鱼,只好带回家,放在庭院里,以一领竹席覆盖之。
“夜切切有声,鱼者起,寻其声而听之,其声出于败席之下,其音虽细,而分明可辨,乃鱼也。”渔翁蹑足附耳听之,那鱼叹息道:“因争闲事离天界,却被渔人网取归”,渔翁吓坏了。第二天一早,有个叫蒋庆的人来买鱼,渔翁赶紧把这条大鱼出手卖掉。蒋庆用一个巨大的竹笼将大鱼带回家,半夜听见那鱼又在嘀咕:“不合漏泄闲言语,今又移来别一家。”蒋庆的妻子很惊讶,跑来查看,大鱼说自己口渴,想喝水,蒋庆搬来一只巨盆,装上井水,把大鱼放在里面,大鱼却还挑三拣四,说自己住不惯井水,蒋庆只好又派仆人去海边运了海水过来,大鱼洗了海水浴,果然不言声了。
这天晚上,蒋庆喝了点酒,壮起胆子,拿了把刀来到大鱼面前说:“鱼能说话,闻所未闻,你赶紧讲清楚你到底是谁,不然吃我一刀!”大鱼赶紧说:“我是龙王的老婆,因为跟龙王吵嘴,愤然离开皇宫,想搬到岸边住,不意被渔翁捕捉,你要放了我,定有重谢!”蒋庆便将它带到海边放掉了。半年以后,龙王的老婆真的托人给蒋庆带来一串精美的珍珠,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不难看出,这一时期,笔记中的“大鱼”已经不再是早年被独立记载的个体了,而是成为了小说或故事中的某种“道具”或“角色”,有趣固然有趣,却缺少了可以让人无限想象的空间。相较之下,南宋末年的学者周密在《齐东野语》中的一则笔记,虽然高度写实,没有任何杜撰的成分,读起来反而让人豪情干云。有个名叫莫子及的人,性情一向慷慨豪迈,当学官之后因言获罪,被贬到石龙(今广东东莞石龙镇),他不像其他被贬官员一样夹起尾巴做人,而是买了一条大船,“泛海以自快”。他指挥着大船一直往北开,“海之尤大处也,舟人畏不敢进”,莫子及拔剑胁迫继续往前开,船夫只好听他的。突然,海面上刮起了大风,滔天巨浪像翻滚的小山一样涌来,波浪中,三条大鱼时隐时现,“皆长十余丈,浮弄日光”,船夫们“皆战栗不能出语”,莫子及却兴致大发,饮酒作诗曰:“一帆点破碧落界,八面展尽虚无天,柂楼长啸海波阔,今夕何夕吾其仙!”
莫子及所追求的,与薛伟相仿,都是在官场混迹良久而心生厌倦,渴望如大鱼一般自由狂放的人生。当代人读《庄子·逍遥游》,总喜欢把“北冥有鱼”视作是气势宏大、展翅高飞的励志象征,其实这是“满拧”的误会。庄子的本意,一个人要想成为鲲鹏,不必有所作为,应该无所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