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往事如烟,忆老北京东四一带故人故事
学者赵珩先生不久前出了本书——《二条十年》,书里记的是赵珩年少时居住在东四二条时经历的人和事。我在东四一带出生,一直住到上世纪九十年代,长居东四60年,一直从事文化工作,与居住或往来于东四的名人耆旧多有过从。因此赵珩书里写的那些人,大部分我都认识或者见过。
“今天,可能知道近来北京市开始东四大街的全面治理,希望我的点滴回忆能够引起读者对东四历史文化的关注和兴趣。
刘谨斋口述 李其功整理
杨善荃边走路边背莎士比亚
“今天,可能知道杨善荃先生的人并不是太多,杨先生我想大概是他留下的译著不是太多的缘故。其实,杨先生在英国文学教学和研究方面的资格很老,他和著名翻译家李霁野、张谷若都是同辈” 。(赵珩《二条十年》)
杨善荃早年任教的学校很多,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南开大学、辅仁大学任教,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北大西语系任教。
翻译家傅惟慈曾写过《记杨善荃老师》,说杨善荃老师讲莎士比亚,并不讲莎翁的文坛声名地位以及历史背景,在一年两个学期内只教学生通读《哈姆雷特》、《奥赛罗》等四个原文剧本,逐句解读,先读原文,再中文诠释,从不分析剧本的结构、布局,也不评价剧中角色的矛盾冲突,只是引导学生把原著读懂读透。这算一奇。
二奇呢,是他住在北大,他与赵珩他老太太熟识,经常从北大到东四二条找赵珩的母亲聊天,但是从北大燕园到二条得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这位杨先生可是从来也不坐车,完全靠两条腿,一路要走三个多小时,说是为了锻炼身体。
杨善荃跟学者朱家溍的二哥朱家濂熟稔。据我所知,他从北大到南锣鼓巷的朱家也是一路走。但又不止于此,他从北大一出来,就边走边背莎士比亚的戏剧原文,一路走一路背,到了朱家濂家先不说话,得等他背完了再说话。这算三奇吧。
老葛的爸爸才是真老葛
古玩行我熟悉,因为我父亲是古玩行的。“文革”前北京的各种宅门,大多住的是清代遗老,有的家庭还能维持中上层生活,但大部分经济状况都不好,需要时不时地出卖一些东西,或维持或补贴生活。因此这些古玩铺跟各宅门关系都很密切。宅门主要是卖东西,偶尔也买,由卖货的带着货跑宅门让人家看。
比如赵珩讲的古玩行万聚兴的老葛,讲老葛到他们家去卖一些小件文物,其实他说的“老葛”还不是真“老葛”,老葛的爸爸才是真老葛,老葛是打小鼓出身,后来买卖就做大了。他有三个儿子,葛大、葛二、葛三,去赵珩家的矮胖子是葛大爷,万聚兴就在猪市大街路北,两间门脸,但是后面进深很大。他买卖做得比较大,他跟宅门联系很多。
真老葛去世的时候,很多宅门的人还给他出份子钱。白事是在贤良寺办的,我姑姑带着我也去了,怹给我指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包括清代内务府大臣世续的后人也去了。
老葛做文玩也做杂项,也做红货。红货指的是大件珠宝玉器。我看过他的一个非常大的水晶瓶。他还做洋庄生意, 就是出口。因为解放初期鼓励出口换汇,包括中国书店大批地往香港出口古书,我亲眼所见,将家谱等古籍打包装出口香港。
葛二爷公私合营以后就合在懋隆了。
葛三爷在隆福寺有家诚远商行,在隆福寺路南,修绠堂往西,挨着盐店大院,两间门脸,文玩杂项什么都做。1956年公私合营后,诚远商行就合并到信托去了,就在东四二条口儿邮局旁边。信托也收东西,也卖东西。葛三爷在那儿当私方经理。他就住东四三条。改革开放以后我还见过他。
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东四牌楼旧影
那桐家一根翠翎管卖了2万块
东安市场有个珠宝店,里面有一个专门跑宅门的,姓黑,人称“黑巴”。他经常跑那桐家收(卖)珠宝。
那桐是清末的军机大臣,他们家后来生活还可以,他有个老姨太太。后来他们搬到金鱼胡同往北的西堂子胡同,有个小楼,生活还过得去。每天不是听听戏就是吃吃饭。听黑巴说,那家老太太卖过一个翠翎管儿,卖了2万,当时2万块钱可是钱呢!卖这一个翎管就够一家子吃一年的。
黑巴跟金碧辉(日本名川岛芳子)有生意上的往来。
有一次,他给金碧辉送去一个玉的帽正(帽子前面正中的一块玉)。过了好多日子,金碧辉既没退货也未付钱。黑巴呢,又不好意思直接去要。
其时黑巴的哥哥在南河沿有所房子,旁边是一个朝鲜人开的医院。那人盯上了黑巴哥哥的房子,就想霸占。黑巴从他哥哥那儿知道这件事以后,他就找金碧辉去了。他到了金碧辉的门房,让门房给金碧辉传句话,说我有点事情,但不是生意上的事情。言外之意就是我不是要账来了。
金碧辉于是见了他,他就把有人要霸占他哥哥房产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金碧辉当时的势力很大,金决定帮黑巴这个忙,她差人把朝鲜人叫来,严令那人不得再霸占黑巴哥哥的房产。
黑巴还亲眼所见,有日本人要见金碧辉,冬天还下着雪,金碧辉让日本人在屋外头等着,日本人就乖乖地在雪地里等着。由此可见金碧辉的势力之大,也可见当时做宅门生意的古玩商的人脉非打小鼓的可以相提并论。
古玩商跑宅门,是当时一个特殊的社会现象。卖古书的也一样,都是拿着古书到宅门去,书只能送到门房,再由门房拿到里头问主人要不要,来回都是门房跑,主人不露面。除了个别的跟主人关系好的书估,可以进到老爷屋里去,一般卖货的连门都进不了。
大宅门里的吊嗓子唱戏
吊嗓子唱戏是旧时上层社会一个很日常的文化休闲活动。
《二条十年》里提到一个李侠公,就是跟着吊嗓子唱戏的,这人我也见过。当时很多宅门为了唱戏要找琴师,赵珩他们家也一样,比如他的奶奶找恽宝惠的儿子给拉琴。住在东四八条的朱海北先生(朱启钤次子)家也一样,跟梨园行来往更多。李侠公就是其中之一。
李侠公的嗓子也还可以,他原在外地工作,退休后想下海,不知道他有什么关系就认识了朱二爷(朱海北,已故戏曲理论家朱文相的父亲),想拜马连良为师,到外地唱戏,当时到外地唱戏挺赚钱的。如果拜了马连良不是更吃香吗?
朱二爷唱小生,票过《春秋配》“拾柴”那场,扮青衣的是载涛的三太太——王乃文。
有个女小生叫苏再超,唱得不错,但要想到北京唱,都要先到朱家来。马连良、叶少兰也在朱家吊过嗓子。那时候票房并不流行,也没有公园唱戏的。宅门这些人能维持这架子,得有钱有闲有文化有水平。
冯国璋有个儿子叫冯季远,在家里也吊嗓子。他唱起马连良的戏来,你闭着眼听跟马老板一模一样,你分不出来,但是一上台,头上勒上水纱网子就不行了。
张作霖时代的内阁总理是潘馥,潘馥的儿子潘四胡琴拉得棒,连内行都说好。眼镜的,北边是百货店,现在百货店也没了。
东四的西北拐角是特艺门市部。往北还有卖干果的元兴长,它是倒庄铺,卖的东西全是倒来的,我小时候爱吃它的盐酥大杏仁。它还卖南方来的面筋、鱼翅,海参,这个地方后来改成青海餐厅了,记得餐厅门口牌子上有一个菜叫蚂蚁上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菜,问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这菜是怎么回事。后来问了问张学铭(张学良的胞弟),他说这就是肉末炒菠菜啊。
往北是一进门就得上高台阶的香蜡铺。过去信仰宗教的多,大宅门多有佛堂,早晚三遍香,香蜡铺主要卖香和神祗码,就是神像、黄钱儿一类。黄钱儿是拿黄纸砸成的钱,还有包金银锞子的纸等等。生意是非常之好的。
有的香蜡铺还做胰子卖。真是用猪胰脏磨的,洗东西很快,也起泡沫,它里头还加了香料,闻着挺香。过去管肥皂叫“胰子”,就是这么来的。
香蜡铺北边又是一个布店,就是现在新华书店的位置,这个布店档次比东升祥可低得多了。
再往北一点,就是森春阳南味海货食品店。
清末东四牌楼附近“大成楼老炉铺”及周边商铺建筑、行人等景象。
明星电影院的投资人是我家房客
隆福寺北口,是明星电影院。
北平沦陷的时候,有一个人姓姚的人投资了明星电影院。这个姚先生也是租我们家房的,他经常送我电影票,记得有一次看的是日本电影《激流》,演的是火山爆发,给我吓得够呛。
我那时才几岁,从此就不敢再看日本电影了。还是美国的动画片好看,比如《人猿泰山》我就爱看。我印象里那时最火的电影就是袁美云主演的《红楼梦》,火得不得了,连着一两个礼拜场场爆满。
隆福寺还有蟾宫电影院,那是一轮的,所有新影片都首轮上演,蟾宫后来改成长虹电影院。
东四往西就是猪市大街,那里有一个普云楼,是卖熟肉的。
再往西有一家鱼店,还有一个大油盐店,叫合兴公,包括赵珩他们家,厨子买油盐酱醋也要到那儿买。
东四往东的路南是永安堂,再往东的路北有一个始建于明代的道教大慈延福宫,因为里面供奉着道教的三官大帝,所以老百姓只是叫它“三官庙”。三官就是道教里的天官、地官、水官。朝阳门内的老外交部就在原来的三官庙位置。
东四的繁华主要在于南北,东西并不是太繁华,往东过了永安堂那边就没什么了。往西过了普云楼也没什么了。
那些大宅门的分布也都是自东四南再往北,一直到十二条。
整理者手记:听刘谨斋老先生聊天,是非常过瘾的美事。刘老先生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居住东四60年,长期在东四一带从事文化工作,使怹与众多文化名人多有过从。刘先生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起就为民国时的代总理、中国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先生担任秘书,直到桂老仙逝。其间亲身、亲历、亲见、亲闻众多文坛轶事、风俗掌故,是难能可贵的文化史料。
(原标题:东四牌楼一带的故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