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这些外国文坛女作家,为何当时大多处于声名狼藉的境地
女人随时有可能掉落淹没在缝隙中,所以她们得奋力攀援,以求在男人的世界里立住身子,于是就有了各种奇闻逸事。
张翎
《三种爱:勃朗宁夫人、狄金森与乔治桑》张翎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的大学时代,原版英文资讯非常贫瘠,学生只能依赖从外文书店购买的纸质粗劣的影印本原著和文学史料(那时大家都毫无版权意识),以及学贯中西的老教授们的口授,渐渐进入一个由许多振聋发聩的名字组成的伟大文学传统。乔叟、弥尔顿、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巴尔扎克、雨果、霍桑、惠特曼……他们都是清一色的男人。
我在这一串熠熠生辉的名字中寻找女人,女人的名字是后来才出现的,稀少且彼此间隔遥远,正应了一句英文成语“few and far in between”。
女人的名字虽少且间隔遥远,但一旦出现,便带着响亮的不可复制的独特回声,立刻抓住了我的心。她们在文学史上炸开了一条狭小却深刻的沟壑,固若金汤的男人世界于是就有了裂缝。女人随时有可能掉落淹没在缝隙中,所以她们得奋力攀援,以求在男人的世界里立住身子,于是就有了各种奇闻逸事。比如那个带着女儿来到巴黎,用一根雪茄和一杆羽毛笔将半个法国文坛收编到她的男式马裤下,又让另外半个文坛用唾沫淹没自己的乔治·桑;还有那个与有妇之夫公开同居,使整个伦敦社交圈子避之如瘟疫,只能以男人笔名发表作品的乔治·艾略特;还有那个对每一个经过她生命的有头脑的男人写尽暧昧奉承之语却终身未嫁,生前没有署名发表过任何一首诗作,死后却被冠上和惠特曼、爱伦·坡齐名的“美国夜莺”之称的艾米莉·狄金森;还有那个连下楼梯都需要弟弟背抱,却胆敢以一场异国私奔在英国文坛上炸起一地飞尘的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还有那个让徐志摩惊若天人,在男人和女人的怀抱里轮番索取温暖却最终心怀寂寞地死去的曼殊菲儿……
这些女人在她们生活的年代, 被归入有伤风化的圈子,大多处于声名狼藉的境地。即使依照今天相对宽松的社会标准,她们依旧是惊世骇俗的异类,但毫无疑问她们创造了历史。她们师承了男人们创造的文学传统,却没有中规中矩地行走在男人踩踏出来的道路上。她们从男人的源头走出来,走入了一个分支。
我必须承认,当年我对这些女作家情感经历的兴趣,远超过对她们文学价值的探究欲。我至今对自己几十年前的八卦精神毫无羞愧忏悔之心。正是对她们情感生活的追索,引领我一步步地走入她们的头脑和心智。她们同时使用着脑子与身子,和男人的世界展开充满智慧与勇气的互动和博弈。她们被男人的才华刺激,同时也用自己的才华刺激男人;她们被男人的身体征服,同时也用自己的身体征服男人;她们被男人称霸的文坛钳制,同时也利用男人的声望和地位,甚至男人的笔名,悄然渗入瓦解并重塑男人的世界。用英国小说家、批评家普莱切特形容乔治·桑的一句话来概括这些女人,她们都是“有思想的胸脯”(thinking bosom)。有过她们,文学不可能再退回到没有她们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同。
在和男人博弈的过程里,写书的女人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声音,情爱的,欲望的,文学的,社会的,政治的。
对这些文学女子的好奇,引发了我想在她们的生活表层撕开一个缺口,借以窥视她们心灵真相的欲望。这个欲望由来已久,却因故迟迟未能付诸行动。直到几年前我辞去全职的听力康复医师职业,赢得了时间的支配权,才慢慢开始了对她们生命轨迹的漫长探索旅途。
这个旅途始于乔治·桑、 艾米莉·狄金森和勃朗宁夫人。在动笔书写这本书之前,我都专程去过她们的故居——法国的诺昂镇,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美国麻省的艾默斯特镇。我在她们的卧室里凭窗站立,借她们曾经的视角,想象她们眼中曾经的世界。在她们的旧居,在她们身世的记录中,我惊异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远隔着大洋而居的女人们,一生中也许有机会见面,也许永远没有,但她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心里藏着一份惺惺相惜。勃朗宁夫人曾经以羸弱之躯,冒着感染致命肺炎的危险,在寒冬里穿越半个巴黎去寻找乔治·桑;艾米莉·狄金森卧室墙壁上挂着的唯一饰物,是勃朗宁夫人和乔治·艾略特的画像……原本素不相识的她们,从世界看待她们的目光中,认出了彼此是知音。在男人的世界里,她们是数目稀少却忠贞不渝的盟友。
在她们故居采风途中,我也曾探访过她们的墓地,在她们的棺椁或墓碑上留下了我的密语,有时是一张纸条,有时是一块石头。她们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旧迹,使我漂浮在半空的灵感怦然落地。站在她们墓碑前,我感觉自己触摸到了她们的灵魂。我猜测着她们在今天的世界里会怎样生存。是略微容易一些?还是更为艰难?其实,疼痛没有可比性,艰难也是。前世有前世的龌龊、羞辱、辛苦、辉煌,今世有今世的。假如后世有人会想起今世的写作女人,能在今世写作女人的墓碑放上一块石头,如同我给前世写作女人摆上的那一块,已很奢侈。(节选自《三种爱》一书序言)
(原标题:那些写书的女人们)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