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有水有历史,农家菜配红歌,京西竟还有这样一个村!
听说我对年代久远的标语感兴趣,一位研究京西民俗的朋友建议我去黄岭西村看看。他说,那个隶属于京西斋堂镇的小山村,街上到处是标语,每一条标语都是一个时代的印记。而且,在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单中,黄岭西村榜上有名。那里不仅历史遗迹众多,风景也美,是影视拍摄基地和美院学生的写生画苑。
作者:岳 强
英雄墙资料图。岳强摄
古村拾遗
我驱车西行80公里后,被一道大门拦住了。原来黄岭西村纳入了爨(cuàn)柏景区,进村须购景区门票。爨柏景区的门票上有一行小字:国际大都市文化休闲胜地,中国古村落首席度假体系。我的黄岭西村之行就这样进入了文化休闲范畴,并且被定格在首席度假体系。
一位村民告诉我,爨柏景区包括爨底下、双石头、柏峪和黄岭西四个古村落。在这四个古村落中,西北方向的爨底下开发最早,名声最大。爨底下距景区门口大约五公里,去那里主要是看古建筑,村里的七十多套明清四合院保存完好。从爨底下穿过一公里外的一线天可到柏峪,柏峪村也在西北方向,是最远的一个景点,距离景区售票处大约10公里。那里是明朝屯兵的地方,是一座军事重镇,亦兵亦民的人们平时种田,战时打仗,渐渐形成了一个村落。柏峪村家家户户都有照壁,照壁上的题字和水墨画显示出深厚的文化底蕴。距离景区售票处最近的景点是双石头,大约一公里。双石头村的看点一是石上屋,二是关帝庙。石上屋最有意思,一块完整的石头上盖了三间房子。双石头、爨底下、柏峪都在西北方向的同一条线路上,只有黄岭西村在西边,距离景区售票处大约三公里。黄岭西是古驿道上的一个小山村,形成于明朝,幽静得就像世外桃源。
我说,我想看看从前的标语。那位村民朝西一指,那就去黄岭西村吧。黄岭西村因山势而建的古民居高低错落,临街的木板大门、迎门而立的影壁、翘起的屋脊、联脊的砖雕、古老的宅院、山墙上的太极图,都很有看头。而且,街道两边的墙壁上几乎都有标语,有抗战时期的,也有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年头儿都不短了。
抗战元素随处可见
通往黄岭西村的柏油路是新修的,整洁而寂静。村口的牌楼造型简单,却别致有趣,顶部的红漆木板上写着“黄岭西村”四个金字。我停车拍照时,才发现写字的一面刚好逆光。走到对面去拍,又没有字。也就是说,进村时可以看到牌楼上那四个娟秀的金字,出村时就看不到字了。出村时看到的牌匾是空的,那块涂了红漆的木板上没有写村名,也没有写“欢迎再来”之类的客气话。于是,我猜想牌楼设计者的心思:一是出村时已经知道了村名,不必再提示。二是愿意来的不说“欢迎”也来,比如我本人﹔不愿意来的说“欢迎”也未必来,比如那些对古村落,尤其是对古村落里的标语没有兴趣的人。
村口的大型浮雕上是持枪冲锋的军队,活灵活现地再现了硝烟弥漫的战争场面。
对面的墙壁上画着一幅漫画,画面上是三个军人和一面军旗,军旗上有“二十九路军”字样,旁白是:拥护二十九路军抵抗日本强盗!几步开外还有一幅漫画,画面上那两个打着绑腿的军人像是在商量事情,旁白是:团结一致,抗战到底。
如果说墙壁上的漫画略显直白的话,那么路边的一处雕塑则通过母子惜别的场景含蓄地表达了抗战主题。一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在家门口与年迈的母亲相拥话别,他的妻子站在门前百感交集地注视着他们。那情景,使我想起《在太行山上》里的一句歌词——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旁边墙壁上“军民合作,驱逐日寇”的大字标语与雕塑相呼应,抗日救亡的烽火迅即在我眼前燃起。
我就在这样的抗战氛围中踩着脚下的坡路往上走,整条街上只有我一个游人。路边的几位老人坐成一排,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想,以老人们的年纪,可能并未参加过抗日战争,但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一定对村子里的抗战先烈们耳熟能详。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黄岭西村是京西抗战堡垒村和模范村,1938年就建立了党支部,领导村民抗击日寇。1940年,八路军在黄岭西村征兵时,这个只有百户人家的小山村一下子就有36名青年应征入伍,成立了著名的“黄岭西排”。他们当中有15人先后牺牲在抗日前线,另有3人牺牲在解放战争的战场上。
为民族解放事业和共和国建立献出了年轻生命的英雄儿女们成为黄岭西村的骄傲,村民们自编、自导、自演文艺节目,歌唱英雄,纪念先烈,弘扬优良传统,并将其纳入红色旅游范畴。据说,黄岭西村还将修建纪念馆,让更多的人了解“黄岭西排”及黄岭西村的革命斗争历史。
古槐旁边的水泥墙上,“驱逐日寇,还我河山”的大字标语依然清晰可见。标语用繁体字书写,笔画刚劲有力。街边新修的英雄墙,在一片老宅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青砖墙面上巨大的红星,红星上方迎风招展的红旗,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令人对先烈们肃然起敬。
上街东侧的一处标语已经残缺不全,但因为字写得大,仍可看出内容:民族生存,在此一战。显然,这是一条抗日标语。几株秫秸花在墙根下不屈不挠地生长,已经长到标语的高度。高高低低的花朵在陈旧标语的衬托下,愈发鲜艳夺目。这种学名叫做蜀葵的植物生命力极强,道路及院落的边边角角,随处可见其红艳艳的花朵。据说,蜀葵的花语是温和,引申一步,便是和平。炎黄子孙是爱好和平的,但又不畏惧邪恶与战争,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使他们屈服,只会在风雨如磐的岁月里,绽放一朵朵鲜红的英雄花。
黄岭西村的标语历史跨度很大,除了抗战时期的,还有大跃进时期的,如:“人民公社就是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反修防修时期的,如:“备战备荒为人民”﹔改革开放初期的,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传统文化内容的,如:“忠厚传家”以及一座老屋山墙上的梅兰竹菊图。当游客游览结束,离开黄岭西村时,还会在村口的土墙上看到一条用红漆书写的标语:毋忘国耻,自强不息。
标语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残留着那个时代的温度。黄岭西村保存的众多抗战时期的标语,瞬间将游人的思维拉回到那个战火纷飞、奋勇抗战的动荡年代。促使人们去回顾中华民族那段风雨飘摇的沧桑历史,去怀念那些于国家危难之中勇敢地站出来保家卫国、抵御外敌的英雄烈士们,继而更加明白今日和平生活的来之不易。
当我试图从黄岭西村的标语上寻找到某种表情时,一种沉甸甸的沧桑感油然而生。
老宅外墙上,和抗战有关的标语随处可见。岳强摄
街头巷尾充满文化符号
我把车子开进村后就后悔了,因为铺路的石块凹凸不平,疙疙瘩瘩,车子走在上面不停地颤抖。“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来了。”我一边哆嗦一边想起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这句话。我不担心暴风雨,因为车窗外阳光灿烂。我担心对面来车,因为街道狭窄,会车将是一件麻烦事。
右转弯后,街边是一座奇怪的建筑物——只有屋顶和三面墙壁,正面是敞开的,中间有两根油漆斑驳的柱子支撑着屋顶,里面有一盘废弃的石碾。我以为这是过去唱戏的地方,但一位村民告诉我,黄岭西村没建过戏台,逢年过节都是临时搭台唱戏。
没有专门的戏台,却有两个经典戏种,一个叫山梆子,一个叫蹦蹦戏。从戏班子的道具及文武场来看,黄岭西村的唱戏习俗大约起始于清朝,当时村里流行几句顺口溜:“黄岭西的戏,不用看,头宿黑家大登殿;汉子唱,媳妇瞧,孩子边上挖窑窑。”直到解放初期,村里还有艺人演唱这两种戏。山梆子的主要剧目有《打金枝》、《牧羊圈》、《大保国》、《骂殿》、《打渔杀家》等,蹦蹦戏的主要剧目有《小女婿》、《血泪仇》、《王大娘钉缸》等。
在古代,黄岭西的庙会会档属于“天仙会”,在幡旗招展中抬“娘娘架”,各家各户出钱置办供品。走会结束后,参加活动的人都会得到一定的酬劳。在观音庙上完香,做完法事,戏班就开始唱戏,那是村里最喜庆热闹的时刻。“现在还唱戏吗?”我问。那位村民摇了摇头。然后,他望着那座奇怪的建筑物,轻声说,这不是戏台,只是一座敞口房。
我把车停在敞口房旁边,沿着街道游走。黄岭西村的老宅院不少,大多为灰瓦屋顶的山地三合院和四合院。一座老宅的后墙上,清水脊分为三段,连接部位各有一个砖雕大字——康、宁。更多老宅则体现了斋堂川的建筑文化,由八块瓦组成的“花墙”相饰。我所到之处,几乎家家都有影壁,壁上有字画,形成了独特的影壁文化。影壁上的字,一般为忠厚传家、厚德载物、钟灵毓秀、祈福迎祥等内容,偶尔也能看到安定团结、科学发展之类的新词。
据说,村里有一间民俗展室,里面陈列着不少京西老物件。写字的石板、研墨的墨盒、骡马戴的铃铛、扇谷用的扇车、背水的柏木桶、沏茶的大茶缸、套野兔的铁丝套、逮狐狸的铁索夹、烙饼的支炉、泡豆芽的砂锅、捣蒜的石臼、杀猪的大锅、照明的油灯、吃饭的炕桌、玩耍的扑克牌、挠痒痒的老头乐、木犁拢驮、坛罐笸箩……每一样老物件都有故事,所有的故事都精彩。当我向一位村民打听这间民俗展室时,他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那些老物件啊,家家都有。
作为红色古村的黄岭西,就像过去演唱山梆子和蹦蹦戏一样,唱红歌成了如今的时尚。据说,黄岭西村有一支20多人的红歌队伍,演唱的革命歌曲有打土豪、分田地的,也有抗击日寇、驱逐东洋鬼子的,有合唱,也有独唱,还有小品表演。若去村里的农家院就餐,在餐桌上就可以欣赏到这些文艺节目。假如游客有兴趣,还可以与村民同台表演。美味可口的农家饭菜,因为红歌的介入而有了别样的文化韵味。
老宅外墙上的梅兰竹菊。岳强摄
古代村民系从山西洪洞移居而来
在村口,我问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人:“黄岭西村有几条街呀?”他说:“三条。”然后朝我走过来的方向一指:“这是下街。”又往前一指,“那是上街。”再冲西一指,“那边,是西街。”所谓下街、上街、西街是村民们约定俗成的说法,真实含义是下涧、上涧、西涧,因为四面环山的黄岭西村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山坳里,村舍散布于沟涧两旁。
我在寂静的街道游走,每一条街都很短。街边人家的门牌号不是××街××号,而是黄岭西村×××号。也许因为村子太小,用不着按街编号。一位老妇对我说,你要是懒得走,就去南坡,站在那里什么都能看得见。她说的南坡是村子南面的一个小山包,据说从那里看黄岭西村,村子的结构宛如一个“人”字。
村子规模小,或许与缺水有关,有限的水源供养不了太多的人口。我游走到村北灵泉庵时,看到大门旁边的简介上写着:后崖有一山泉,因黄岭西村缺水,这股山泉便成了天赐的生命之水。村民们感恩上苍,遂建灵泉庵。黄岭西村曾有多处寺庙,如今,山神庙、九龙庙、五道庙、龙王庙均已消失,惟有灵泉庵保存完好。
这座始建于明代、重修于清代光绪年间的山村庙宇坐东朝西,背靠大山,面向街道。虽然规模不大,却独具特色,庙内石雕体现了佛教文化与民间宅院的巧妙结合。山门前的墙腿石上雕有护法金刚,脚踩祥云,手持降魔杵,顶盔贯甲,形象威武。遗憾的是,大门落了锁,无法看到门内的情形。从灵泉庵的修建、重修与维护中,可见黄岭西村人对水神的膜拜与对水的珍视。
历史上的黄岭西村是京西重要煤炭产地之一,煤炭开采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主业。这里出产的青煤被当地百姓称为青灰,因其含油,不仅可作燃料,还能用来粉刷墙壁,用青灰粉刷的屋舍古朴典雅。而用青灰刷瓦,可有效渗入缝隙,避免房屋漏雨。因青煤“磨之如墨,拾之染指”,金章宗时,宫女们还曾以其描眉。所以,这种神奇的燃料又有一个风雅的名字——画眉石。在那个乌金时代,曾有两条古道经过黄岭西村,一条通往柏峪,一条通往清水。黄岭西村的煤炭通过古道销往沿途各村,而运输方式主要是驴骡驮运。据说,灵泉庵正殿供奉观音菩萨,是为了保佑驮队平安,而南配殿供奉马王,是祈望驴骡强壮。
2000年,黄岭西村响应国家号召,关闭了所有煤矿。祖祖辈辈操持的行业不复存在,村民们如何生活呢?一位村民告诉我,一是外出打工。二是有户籍的老人,政府发给养老金。三是民俗旅游。黄岭西村与爨底下、双石头、柏峪同属斋堂西北沟旅游带,斋堂镇政府捆绑式发展沟峪特色旅游,黄岭西村就成了爨柏景区的一部分。
在古井客栈前的老槐树下,几位村民正在悠闲地谈天。据说,古槐已有四百多年树龄,明朝万历年间,村民从山西洪洞县移居到这里后,在新的家园栽种了这株国槐。槐树在风风雨雨中增长着年轮,寄托着移民的乡愁。望见它,就想起了故乡洪洞县那棵著名的大槐树。“千年松,万年柏,不如老槐树蒯一蒯。”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一句顺口溜。我问一位老人“蒯一蒯”是什么意思?他说,健康、长寿、保佑、吉祥。
木兰子寄托了村民的愿望
我穿过一条窄巷登上北坡后,准备拍下眼前那一片灰色屋顶。在我的取景框里,除了远处的山峰、屋顶间的树冠,还有一枝茂密的绿叶和盛开在绿叶间的金黄色小花,那是一株栾树伸展过来的枝丫。
栾树俗称木兰子树、灯笼树,春季发芽晚,秋天落叶早,生长周期有限,因而生长缓慢。栾树的嫩芽即木兰芽,是一种著名的山野菜。这种生长于石灰石风化产生的钙基土壤中的高大乔木,主要分布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下游,海河流域以北十分稀少。北坡上的这株栾树高二十米,一人不能合抱,粗壮的根裸露于地面,据说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栾树,被称为“木兰子之王”。
木兰树王的东面是斋堂贾氏墓地,黄岭西村正是由那片墓地演变而来。据说,明朝万历年间,曹、王二位姑表兄弟寄居在斋堂贾氏门下。后来,他们主动到贾家祖坟所在地黄岭之西守墓,并在那里垦荒挖煤,繁衍后代,渐渐形成村落。现在,曹和王仍是黄岭西村的大姓,占全村总户数的80%以上。
在斋堂话里,“木兰子”与“没懒子”谐音,所以那棵木兰子树寄托了黄岭西村人拒绝懒惰、勤奋耕读的愿望。枝繁叶茂的树冠,由青变黄的树挂,黑珍珠般的木兰子项链,都与这种愿望密切相关。村里一家客栈的老板将郑板桥的几句名言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汉。如果说“黄岭西排”的战士个个是好汉,那么自主创业的这位老板同样是好汉,黄岭西村是个出好汉的地方。
黄岭西村祖祖辈辈的勤劳,从山间梯田可以得到印证。很久以前,黄岭西只有两块耕地,一块属于斋堂贾家,一块属于柏峪寺。在黄岭西守墓的曹氏和王氏兄弟,名下没有一寸耕地。村子周围的梯田,是他们及他们的后人一镐一镐开垦出来的。全村几百亩耕地由众多小块梯田组成,有的地块小得只容一人劳作,下堰耕地,上堰点籽,连耕牛都转不开身。当地流传着几句顺口溜:一亩十三堰,地块拼成山。越往上越小,数数数不全。拿起草帽走,帽下是一堰。据说,如此零碎的耕地,别说在京郊,在全国也十分罕见。
然而,正是这些零零碎碎的耕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黄岭西村人。那些耕地浸透了他们的汗水,也寄托着他们的希望。
(原标题: 黄岭西村:陈年标语显风霜)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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