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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向手工说再见》:如何像手艺人一样认真的生活?

2018-10-23 10:10 北京晚报 TF016

近期,由天津华文天下图书有限公司制作、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80后”写作者阿木采写的《不向手工说再见》一书面世。与市面上很多记录手工艺的出版物不同,这本书涵盖了更多内容:既有对手艺的记录,也有对手艺人生活的记录,作者阿木甚至说,写到后面,她更倾向于记录手工、手工从业者甚至是爱好者的生活状态。这种选题和写作方式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态度,在阿木看来,“匠心”、“匠人”这些字眼已经被贴上了过多标签、注入了太多情怀,当这些东西多到近乎泛滥的时候,反而掩盖了手工的本色。所以,阿木想通过这本书呈现手艺生态的多个侧面,换言之,她想给读者展示自己认知中手艺的底色。

1.一次失败的采访经历

“对不起,我不接受采访,我身体不好。”电话听筒里传来修笔店店主张广义老人客气而礼貌的拒绝。电话那头的张箫杨(笔名阿木)有些意外,在此前多半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采访手艺人,通过自己的文字记录他们的技艺、对自己所从事的手作工作的态度以及生活的状态。此前做过好几年自由撰稿人的阿木很少被拒绝:“之前的采访,很多都是通过朋友联系,约好了的。”

修笔店的采访却不是,这家店是阿木在几年之前逛街时看到的。尽管对掌握修钢笔技艺的张广义老人的采访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但阿木仍然想去店里看看。在她看来,用钢笔写字是生活的一部分:小学的时候,一位对阿木很好的老师在她转学之前送给了她一杆钢笔。虽然钢笔最后不慎遗失了,但是这段记忆却留在了阿木的心底。长大了,阿木很多年都用同一杆钢笔写字。几年之后,她渐渐把笔身上的磨损视作时间加持在钢笔上的“包浆”。既然扣上钢笔帽时的“咔嗒”声是书写和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修笔人也应该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阿木首先想到向在广义修笔店附近开店的朋友打听情况,从而了解老人为什么不愿接受采访,同时,她也在网上找到了很多写老人的文章。根据网上的文章,她知道了老人的一些基本情况,朋友也反馈回来说,老人很“和蔼”、“特别安静”,这与短暂通话中老人给阿木留下的印象很相似。阿木本想通过采访老人周围的人来对老人进行侧写,但她发现这些人并不能提供更多描述——原来老人竟安静到这样的地步。

阿木还是决定要去老人的店里看看。在店里,她看到一进门的柜台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因本人年事已高,身体欠佳,恕不接受一切采访,请慎开尊口。谢谢配合!”阿木很能理解老人的心情,采访者们的问题往往大同小异,无外乎“何时开始”、“为何坚持”、“有何困难”之类,势必占用老人有限的营业时间。阿木觉得,其实这些采访者很大程度上都在期待着能从老人的回答中找到他们自己已经下了定义的“匠人精神”或者“情怀”。

这家修笔店确实很有名,还被许多媒体冠以“京城最后的修笔店”名号,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成为“网红”店铺。但人们对于这些名头的关注很大程度上超过了对于修笔技艺以及用笔书写的关注,这其实是内容超过了形式的一种表现,而这种关注也有违这些关注者自身的生活常态。

在修笔店里,阿木看见了老人的生活、工作常态:他双手扶着玻璃柜台,静静地看着店里包括阿木在内的三个顾客挑笔。每当顾客选中一支笔,要求拿过来看看,老人就把笔从柜台里拿出来,自己先蘸上墨水试一试,然后递给客人,循环往复。

阿木拿出自己用了多年的钢笔想请老人看看为何出水不畅,需不需要修理,老人这才稍微健谈起来。他检查了钢笔后告诉阿木,这支笔不用修,只是有些堵了,需要经常保养。关于钢笔的问题,“无论多么不着边际”老人有问必答,但是答完即止,又恢复“安静”。直到看到阿木在面对一直心仪的钢笔开始犹豫的时候,老人才说了一句:“这支钢笔好使,都是我仔细挑过的。”阿木买下了钢笔,然后结束了这次探访。

虽然阿木自己认为这是一次不成功的采访经历,但是这次探访所展现出的张广义老人的生活样态却是真实的,真实细节构筑的真实环境也让读者真切地看到了一位几十年一直以修笔为业的老手艺人。由这次不太成功的采访开始,阿木渐渐转变了写作《不向手工说再见》的策略,她意识到,这本书更应该侧重记录这些手艺人的生活状态,而不应该成为一本手工艺的目录。

“生活”这个词语看起来简单又普通,但却包罗万象。“百姓日用即道。”明代学者王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手工技艺以及掌握这些技艺的匠人被赋予了太多本不应该由他们承载的意义。有感于此,阿木想通过记录这些手工从业者的生活的真实,来探查“手工”、“手艺”以及“匠人”的底色。

2.选择手工艺人呈现技艺面貌

选择采访样本是撰写《不向手工说再见》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环,阿木把“从业时间5年以上”、以后还会继续以手工为生活来源作为两项重要的参考依据。虽然5年前已经开始有一些人追捧手工、手作,但是毕竟还未成为一个全民性质的话题。尽管目睹过一些人对手工的“三分钟热度”,“但五年的标准在我看来就是他已经过了三分钟热度的时期,至少是认真准备从事这项手艺,并且技艺经过了一定程度的磨练。”阿木解释。

每次采访完成,阿木都会给自己这次采访的状态“评分”,当这个分数低于预设的标准时,则意味着这段采访在一定程度上不适合出现在书中。虽然这样的情况不算多,但是当这种情况出现,阿木也就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曾经,阿木路过了一家自行车修理铺子,店主人很细心地把各式零件、工具分别码在格子里,还用自行车零件自制了座椅。这些布置都让阿木觉得她可能遇到了一个合适的采访对象,但是在采访过程中,阿木发现采访对象当时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以修理自行车为核心的生活中,反而热衷于文玩行业,言辞中也鲜有与修理手艺相关的信息,多是“显摆”自己因文玩而结交的交际圈,闲得很“浮躁”。“我虽然写的都是普通人,但也希望是踏实认真生活的人,这一点上可能带有我自己的主观性。”阿木这样说。

阿木在书中对手艺人的称呼各不相同,有的称师傅、有的称老师,还有的则称名字。“这都是自然而然的反应。”阿木她在采访中怎么称呼对方,落笔时就怎么写。这种自然的反应其实正是人们在生活中面对不同手艺人的常态——面对年纪大手艺又好的人称师傅、面对本身就在学校工作的人称老师,而面对亲和力强的人称阿姨、大爷,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至于称呼名字的,大抵是因为年龄相仿又谈得来,叫名字反而多了一些亲切。

《不向手工说再见》的每个部分都有一个主题,包括但不限于“古琴”、“行头”、“成衣”等等,甚至还有“理发”。像裁缝、剪发之类的技艺,在很多人看来实在太平常,平常到只是散布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平常到甚至会让人们忽略“这些也是手艺”。可在阿木看来,手艺平均地分散在整个生活中,当观者把它们剥离于生活,作为一种独立的技艺之时,看到的仿佛是一捧精心搭配的鲜花,让人忽略了它的本相。“但扎根土壤中的鲜花,那种原生的对于手工的热爱,才是更为鲜活的,有源源不断生命力的,能够让手艺更加自然地传承下去的。”阿木说。

阿木会引用闻一多先生评价唐诗人孟浩然的话语作为自己观点的支撑:“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正如孟浩然诗中的诗意弥散在全诗中,手艺的美感也是氤氲在生活中的。

书中的每部分都设置了三篇文章,每篇一位主人公,这三位主人公又构成了她所认知的这一主题的“三个面、向”,这样能够更为细致地展示某一项技艺的动态。譬如在“剪头发还是剪心情”的部分,阿木就找了两位年轻的发型师、一位“阿姨”发型师。而这三人确实存在很大的不同:

叫做林浩的年轻发型师不善言辞,曾经在职业生涯中遇到瓶颈,难以精进自己的技艺。在这样的情况下,林浩偶遇了一位已经六十多岁的前辈发型师,从最基础的学起,重拾剪刀的同时也重拾自己刚刚从业时的心境。阿木在这段采访中更偏重于了解发型师的生活境遇。

理发师的工具

叫作欧文的年轻发型师则健谈很多,阿木与他的谈话则更侧重于对新式理发工具的使用。在欧文看来,新的工具其实能够辅助理发师更好地施展手艺,完成工作。例如推子,电推子与手推子的工作原理其实完全一致,都是利用刀头交错把头发剪短,但是电推子的转速、刀头的精准程度都要比手推子好——如果电推子推得夹发或者不整齐,那是因为理发师的手艺有问题,而不是工具的错。所以除非客人有特殊要求,欧文都会使用新工具。

电推子

阿木书中的“阿姨理发师”王立华则是年长于林浩、欧文的上一代理发师,算得上是“80后”阿木的阿姨辈儿了。与“美发厅”、连锁理发店不同,王立华的理发店面积很小,只有十几个平方。客人也多是以她的同龄人甚至年纪更大的人为主,对此王立华有自己的解释:年轻人爱去的理发店、发型工作室剪出来的发型不一定适合上了年纪的客人——每个年龄段都有适合本年龄段的发型。

这三个维度正体现出了某一种手艺的动态及静态: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手艺是在发展的,就如发型,中国近三十年来的流行发型一变再变;在发展的每个阶段,又分别有适合不同人群的发型,这便是在动态之中的静态。关于手艺的发展,就像阿木的采访对象、桃花坞版画艺术家荞麦说的那样,现在的从业者当然要发展自己所掌握的技艺,如果只是延续已有的技艺,那么后人回看现在这个时代,看到的就是一片空白。

3.写作过程中对手工产生深入思考

在采访的过程中,阿木发现一些问题越来越清晰,比如她不喜欢什么样的手工从业者;而一些问题则越来越迷惑,比如,有了机器参与的手工生产过程是不是还是自己所追求的那种手工?又或者,操作机器算不算一种手工?

阿木在写作的过程中找到过这样的资料,当芒团手工纸(产自云南边陲耿马县芒团寨的手工纸张)制作技艺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随着前来参观购买的人数增多,造纸的工作也就越来越重。寨子中做纸的人家纷纷要求政府为他们添置机器,以减轻做纸过程中锤捣树皮步骤的劳动强度——但这种加入了机器的手工似乎显得不那么专注和纯粹——做纸的所谓“诀窍”,就是通过更为细致的手工锤捣使得纸张的杂质更少,这显然是一个悖论。

在采访雕版手艺人的过程中,阿木结识了“雕版哥”王璐:一位通过数控机床进行雕版,然后将自己的雕版提供给博物馆、工作室,让参观的人体验雕版印刷的特殊手艺人。这就让阿木意识到另一个类似于悖论的问题:如果是手工特指用手完成某种工作的技艺,那么用手操作机床的技艺算不算手艺?

这个问题可能也困扰着王璐,至少在他看来,自己要明确地告知喜欢自己雕版作品的人“我这个是机器刻的”。如果以此作为某种考量的系数的话,王璐有着符合阿木对于认真生活的手艺人的标准,王璐对待手艺和喜欢他手艺的人是真诚、认真的。

 

“雕版哥”王璐机雕版制作出的《金刚经说法图》

正如手艺其实一直在发展,在与这些手艺人对谈的过程中,阿木对手工、手艺的认识也更加清晰了起来:手工在某种程度上是分层的。例如“雕版哥”王璐操作机器雕版的手工在客观上推广了更为纯粹的手雕刻板的技艺——普通大众是难以认识到两者之间的区别的,但是王璐的手艺的存在,能够让人们更简单、直观地了解到雕版的技艺,降低了了解的门槛。

阿木采访的制衣手艺人也是这样,他们中既有曾经闻名天下的“南通裁缝”,也有完全不同于裁缝的独立设计师。阿木采访的裁缝印师傅有一块招牌,用很大的字写着“清河毛料”,但在当下更博人眼球的“私人订制”却用很小的字体写在旁边。这其实反映了这位裁缝的一种观念,在他的认知中,顾客们更认的是料子,而非手艺——设计师则不同,阿木笔下的设计师孔孔惟追求的是衣物的设计感,更加注重通过设计实现、传播自己的理念。

4.希望读者看到“去标签”的手艺

阿木真正希望的,正是通过《不向手工说再见》传递自己对于手工和手艺的认识。阿木回想起几年之前,她已经开始热衷于手工:“有一些人随便做点很粗糙的手工就会被像我这样的人追捧。”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追捧手工的队伍中,较早进入这队伍的阿木反而清醒了过来。

阿木发现,被人们歌颂的“匠心”的本来面貌其实是一些“小细节”,所谓的手工、手艺,也不一定是所谓的“绝活”。“绝活”可能只是掌握这项技艺的人赖以生存的手艺,而主导这项技艺优劣的,往往是手艺人的认真程度。越认真的手工从业者,越能把小细节做的尽善尽美。“这些细节不一定光鲜靓丽,可能就是很平实的技术。”阿木这样说。正如她对手工的认识那样,真正的匠心和情怀,其实是浸润在生活中的态度,是一种生活的方式。

提供多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和提示,客观上成了《不向手工说再见》的目标。最开始,阿木和策划人成春燕想通过对于技艺的记录展现去标签的手工和匠人,但她们在采写的过程中发现,相较于单纯记载技艺而把这本书做成“行业调研”,不如记录下这些手艺人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对于手艺的认识。甚至,他们还记录了几位单纯热爱手工艺的人的生活状态,从而向读者传播一种生活的观念:有一些人,通过自己的手艺,实现了游离于普遍而固有的程式化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对于忙碌的当代人来说,既是一种释放,更可以是一种参考。这本书的编辑于善伟也说,现在有关于生活方式的书往往是受欢迎的。这也说明,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诚然,物质条件的丰富给人们提供了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空间,但无论如何,像手艺人一样,认真的生活,总能让生活变得更真、更美。

(原标题:手艺本是生活)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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