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梦溪

前几篇“法医书谈”讲的都是法医写作的小说，这次要介绍的《证据：历史上最具争议的法医学案例》不是小说，是一本介绍法医学历史发展与争议的社科类图书，所有的案件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件，但其中的故事仍旧就像一本引人入胜的侦探小说一样充满悬念，吸引读者为断作出各处猜测和思考。

法医学的发展历史漫长而复杂。人类早在18世纪就开始尝试利用科学方法侦破刑事案件，但法医学作为一门学科，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伴随着医学科学、刑侦科学和其它许多门学科的发展，过去人们应用的法医学检验方法不断地淘汰、更新，技术手段日新月异，尤其是DNA等检验技术的突破，让法医学越来越精确，一滴血，一小片肉眼几乎无法识别的斑痕，可以解释死亡时间的某种昆虫的生命周期……都可以通过科学进行分析。现在，许多国家、地区，甚至不少大城市都成立了法医学相关的实验室，电子显微镜、光谱、气体彩色成像等上百种法医学科分支已经成为刑事调查人员不可或缺的帮手。

这本书的作者科林·埃文斯(Colin Evans)是一位资深作家，主要写作领域是法医学。其著作包括《法医侦探案例》、《历史上重大的世仇》和《白衣死亡天使》。他目前生活在英国，正在编纂一本法医学百科全书。他看来，我们应该感谢法医学，因为没有它，许多罪犯仍旧会逍遥法外。但同时，法医学在发展中也充满着科学争议，“不管这些争议源于拙劣的实验、错误的数据、明目张胆的证据造假、狂妄自大还是纯粹的愚蠢”。

集中讨论那些至今都有很大疑点的案件无疑是吸引人的：都灵的耶稣裹尸布、拿破仑·波拿巴的死亡、肯尼亚总统遇刺等一系列发生在世界各地的著名疑案，对这些案件一直未能作出令人满意的科学结论，其中一些至今仍然未能视为最终结案。埃文斯梳理了从中世纪到当代所发生的一系列重大疑难案件，列举了这些案件中各种相互矛盾的医学和科学证据，并揭示人们是如何使用或者错误使用这些证据并导致法院判决结果的。这些案件表明，在疑难案件的侦破方面，即使是最高效的刑事证据实验室和司法鉴定也可能无法做得使所有人完全满意。

拿破仑之死：是英国人干的吗？

再看一个更著名的案例——拿破仑之死。1815年，十九世纪法国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拿破仑·波拿巴在百日王朝后再度战败于滑铁卢后被流放。1821年5月5日，拿破仑病逝于流放时的圣赫勒拿岛。官方给出的验尸结果是病理性死亡，也就是病死，并认为他患有恶性肿瘤（癌症）。

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个名叫斯滕·佛斯胡夫维德的瑞典牙医开始投入拿破仑是否死于谋杀的调查。他的依据主要有二，都来自拿破仑仆人路易·马尔尚。其一来自马尔尚的日记，佛斯胡夫维德认为日记中显示拿破仑在死前一段时间显示出了砷中毒的迹象。空口无凭，佛斯胡夫维德之后想要取得拿破仑的遗体（1840年拿破仑的灵柩被迎回法国巴黎，隆重安葬在法国塞纳河畔的巴黎荣军院），遭到法国政府的拒绝。但此后他获得了拿破仑的一根头发，这根头发就是马尔尚声称在拿破仑死亡的那天揪下来的。

我们先看英国政府列出的证据。管辖圣赫勒拿岛的是英国总督哈德森·洛勋爵。英国人在岛上建了一座监狱，派3000名英国士兵看守，他们的犯人似乎只有拿破仑（与他的随从和前官员）。圣赫勒拿岛是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之一，它是南大西洋海底的火山岩构成的小小岛屿，东边离非洲海岸1200英里，西边离巴西海岸600英里。岛上气候潮湿炎热，卫生状况差，疾病肆虐，不宜居住。作者称它是“人间地狱”，“在英国守军中，每年死亡率已高达7%”。

在拿破仑的医生的记录中（前后更换过几次医生），他从1816年起便开始患病，起初是失眠、头痛和痛风，这使他抑郁和烦躁。1817年，拿破仑的右上腹疼痛，脚腕肿胀，时任医生奥马拉诊断他患有肝炎，并给他服用甘汞，“当时常用的一种由氯化汞构成的毒性很强的泻药”。作者介绍到，19世纪的医术非常低劣，“如果一个病人没有死于病痛的话，那么他有很大可能死于医生的‘治疗’，医生常用的治疗方法就是‘泻术’，他们相信只有将体内所有的毒素排出体外，病人就可能恢复”。此后拿破仑的病情愈发严重，到了1821年3月，开始卧床不起。他的医生安托马尔基又给他开了名叫吐酒石的药物，是一种含有锑的催吐剂。拿破仑昏迷不醒前，阿诺特医生又给他开了大剂量的甘汞，“这种药的使用剂量为2到3谷，而他却一下子就开了10谷”，拿破仑服用后开始吐血，48小时后就离世了。

拿破仑死后第二天，7名英国医生为他进行了验尸，他们发现拿破仑肝脏肿大，胃部有一块很大的溃疡，似乎导致了他临终前的严重出血，在幽门（胃与十二指肠连接处）发现了肿块，从而断定是癌症致死。此时笔者插一句，我们从今天对于癌症的研究来看，从拿破仑的生活环境，和他多次服用带有重金属的药物来看，他是极有可能患上癌症的，只是当下有专门的法医病理学来精确地确定是否死于癌症，死于哪类癌症，但当时只能凭肿块和出血来做出猜测。

佛斯胡夫维德这边，则是将这跟头发送到格拉斯哥大学法医学实验室的汉密尔顿·史密斯教授那里接受了中子激活分析。在1960年，中子激活分析在微量分析领域属于尖端科技。它的原理是将样品插入核反应器中用中子对它进行轰击，使之产生放射性，通过测量放射性原子解体的速度确定样品中微量元素的含量。结果是，那根头发中砷的含量是公认正常含量的13倍。

砷在历史上是“毒物之王”。在我国的法医毒理学研究中，毒物按其中一种分类法分为腐蚀性毒物、金属毒物、农药、杀鼠剂、有毒植物、有毒动物等，砷、汞、铅等都属于金属毒物。砷无色无味、极易携带，砷中毒的症状与腹泻、食物中毒等常见疾病类似，很难区分，在许多争夺财产继承权的侦探小说中都能找到它的影子。砷可以进入头发并与角质分子紧密地结合，在头发中比较长时间地保留下来。

为了排除头发里的砷是通过棺材周围的土壤或其它方式进入头发，而是通过口服进入体内的，他们将头发进行了分段分析：如果砷是间断性地被摄入体内，最近一次研究来自2001年，证实了头发中含有“大量的砷”。

但其实这个案件充满了不确定性：首先人们就无法百分百确定那缕头发是拿破仑的，其次砷在那个年代的许多医药品中都有，最后拿破仑服用了超大剂量的甘汞。用作者的话就是，虽然我们至今不能确定拿破仑死于疾病还是谋杀，但他“的确是英国人杀死的——他们不是用毒药，而是用糟糕的医术杀死了他”。

最简单也最难：谋杀还是自杀？

因为写作时间原因，这本书中最近的案件著名的“辛普森案”发生在1994年，当下的许多法医学科技在二十多年前仍遥不可及，如“上帝的银行家”的离奇死亡一案。谋杀还是自杀？我们在许多悬疑小说中读到过谋杀伪装成自杀的案件，还有一些自杀伪装成谋杀的案件。作者看来，骗过法医的眼睛并不容易。因为伪装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而法医们在千百次的解剖中总会培养出某种基于经验的“直觉”或“第六感觉”，他们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这是法医要解决的最基本也是最难的问题，这个问题确定后，案件性质就确定了。当然还涉及到许多其它的问题：是结案还是继续追捕嫌疑人？有没有连带的其它受害者？在这个案件中，死者是一名天主教徒，如果被宣布为自杀，那么按照天主教戒律，他将不能被埋葬在圣地，死者生前购买了300万美金的高额的人身保险，若被判定为自杀，那么他的家属便不能领取保险金。

最受民众关注的，还是这位“上帝的银行家”本身。1982年6月18日清晨，上班的人们发现伦敦泰晤士河上的黑牧师大桥的脚手架上吊着一个人。这很快就惊动了整个伦敦——泰晤士河两旁熙熙攘攘，而且是命案的高发地。泰晤士河警察局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执法机构，从1798年成立以来，它就负责在泰晤士河这条伦敦水陆交通主干道里打捞各种各样的尸体。这次的尸体吊死在桥孔上，所有人都看得清楚。经调查，这具尸体就是米兰安保信银行的行长，被人们成为“上帝的银行家”的罗伯托·卡尔维，“这一消息让全世界的金融市场打了一个冷颤”。

卡尔维在案发前不久被意大利以诈骗罪起诉，他在保释期间伪造了一本假护照逃往英国伦敦。在伦敦期间他住在一个小旅馆中，生活在担心被人追杀与戴罪潜逃的恐慌中。一时间舆论大噪，各种流言猜测漫天。当局希望能够通过尸检揭开其死亡的真相。

负责尸检的是基思·辛普森教授，他是当时英国的首席验尸官，尤其在各种暴力死亡方面是首屈一指的专家，拥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基思·辛普森教授仔细检查了卡尔维尸体的表面，并没有发现淤伤或是针眼，这就说明卡尔维死前既没有遭受过暴力，也没有被注射过药品。辛普森尤其认真地查看卡尔维的颈部，试图分辨出到底是自杀的上吊痕迹还是在其被勒死后吊起来伪装成自杀的。辛普森认为，很少会有人用吊死的方法实施谋杀，最后他给出的结论是“没有理由怀疑是他人加害”，也就是认为卡尔维是自杀。

这个结果可想而知引发了巨大的争议。首先，这位银行行长身上背负着巨大的秘密，他的死令许多秘闻永远不得而知了，太多人想要他闭嘴，他的逃亡会牵扯到更多人，有很多人希望他尽快死去，卡尔维也跟朋友说自己处于巨大的危险中。其次，卡尔维的妻子称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但他死后这个神秘的公文包却不翼而飞。卡尔维的神秘死亡成了悬案。

二十多年间不断有世界各地的知名法医对此案表示兴趣并介入，2002年，意大利的最终法医调查报告公布，得出结论“卡尔维之死系谋杀”。根据包括，在卡尔维的指甲缝里没有找到他口袋里的石头上的尘土的痕迹，他的鞋子上没有发现他吊死的铁管表面所镀有的铜和锌的微量痕迹。

可以说在这个案件中，科技的进步让检测愈发精准，我们总会因为新的检验手段的发现而产生新的证据，推翻原有的判断。有些“悬案”因为技术的发展得以真相大白，但有些就如“卡尔维之死“，虽能推翻原有结论，但新的证据是从物证方面（如石头上的尘土）提出的，法医学方面并没有发现新的足够支撑谋杀判断的依据。从某种意义上，这个案件是个法医学上“失败”的案例，法医科学也并不万能的。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