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董每戡:拥有波澜壮阔一生的他,或许最心仪自己“诗人”的称号
董每戡(1907——1980),出生于温州市瓯海区潘桥街道横屿头村。我国著名的戏剧史研究专家、戏剧理论家、剧作家,已故中山大学教授,著有《中国戏剧简史》《西洋戏剧简史》《西洋诗歌简史》《琵琶记简说》《三国演义史论》《戏剧的创作和欣赏》《说剧》《五大名剧论》《<笠翁曲话>拔萃论释》等。董每戡创立了“剧史家”之说的思想体系,和构建的“戏剧史体系”,为中国戏剧历史研究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作者:周吉敏
董毎戡在戏剧学术研究领域独秀于林外,创作题材还涉及诗词、小说、散文、时评、翻译等。其中诗词在董每戡波澜壮阔的一生里是一树花开。读董每戡的诗词,也是看一位南方文人立于时代风云下的格致。在董每戡众多的称谓里,“诗人”,或许是他最心仪的。
1933年1月11日,《温州新报》副刊,刊登了永嘉长短句《忆 江南》,同时还刊登了《与柳亚子论词书》。
一
会文学社的少年诗人
董每戡的诗心萌芽于故乡温州。1922年6月18日,温州市郊会昌河畔,当地的几位教师和学者发起成立“会文学社”,这是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飞溅到东海一隅的一粒火星子。学社的宗旨是“联络感情、砥砺学行、改良社会”,首批十四位社员,董每戡是其中一位。
三年后,也就是1925年的1月,《会文学社刊》“创刊号”发行。其“研究”栏目里有董每戡的《丝竹源流考》,“小说”栏目里有《柳下》,“文苑”栏目里有传统诗歌《贵妃沐浴》《黛玉葬花》,和新诗《骤雨》《凄风》《海坦山上的桃花》《可爱的弦琴》,均署名董华。董每戡原名董国清,读书时叫董华。这位董家少年的传统文化修养,对新文化的稚嫩拥抱,以及对不同文学题材的操持能力,在此已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
诗歌《海坦山上的桃花》后半节写道——“啊!桃花哟!/你明年春天能够还你这副妖艳的脸孔,/桃花啊!/请不要悲伤笑嘻嘻地,/同我们做一个挚好的朋友?/桃花啊!/你不要悲伤罢”,少年敏感、细腻、真挚、热情的内心世界在诗行里清晰可感。如果说,《丝竹源流考》为董每戡日后戏剧学术研究埋下伏笔,而诗歌则是他对这个世界表达真善美的宣言。
创刊号已然可睹这位少年诗人之风采了。
会文学社刊
二
二十四岁专于词
1925年的秋天,董每戡赴上海大学中文系读书。1928年6月,暨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期刊》(创刊号)上发表了董每戡诗词研究论文《龚定庵的词》,跟着发表的还有他的七首词。20岁的董,诗词造诣已受学界重视。
这七首词中《绮罗香·禅心》《浪淘沙·飘零》《忆江南·野寺秋暮》,标记地点都是“于极乐寺”;《蝶恋花·夜酌》是“于山中”,《浪淘沙·秋怀》二首是“于横屿乡”,《望秦川·重阳夜》是“于上海滩”。七首诗其实记录了董每戡一次生死逃亡的经历。1927年,董每戡受党组织指派回乡从事地下革命工作,遭当局追捕,躲在城中姑母家的粮仓逃脱,而后避入深山古寺,回到横屿家中后,于1928年春,化名董每戡潜赴上海。对于一个有抱负的青年,身处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深山,那是“愁心难诉”——“韶华休在辜负,还仗浇愁借酒,消磨羁旅”“琴剑飘零人未老,独听悲笳”“两度蟾圆空独对,思家忍洒疏疏泪!”,长长短短都是董每戡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搏击的惆怅,人之常情中,更见其矢志不渝的信念。
董每戡1977年4月5日给堂侄任世评信中说到,“我二十四岁专于词,曾有《永嘉长短句》,柳亚子先生为我作序,郁达夫先生为我写跋,后不拟印,日久就失去;可是三表弟爱我词,代抄下来,解放后拿来抄了一份,66年又失去,终于不留一阙。”
《永嘉长短句》是1932年董每戡在上海中国公学教授宋词时所著的词集,里面的词章应是为教学所需而作。董每戡在课上教授自己创作的诗词是他一贯的师者风范。十年后,也就是1943年,董每戡到内迁三台的东北大学任教授。据他的学生王廷润回忆,董每戡课上讲授自己创作的诗词时,社会人士来旁听者如墙堵,其诗词的社会认可度可见一斑。
《永嘉长短句》并不是董每戡所写的那样“终不留一阙”,还是有踪可寻。1933年1月至2月之间,《温州新报·副刊》专门开辟了“永嘉长短句选”栏目,连载了董每戡的十一阙词。摘录《忆江南》于此:
回首中原泪满巾,别离心绪若为情!一番海角凄凉梦,愁损辞乡去国人!怀旧事,梦中寻,醒来不记有何因?如今远客休惆怅,搂着虚空睡到明。
董每戡年少离家,又于1928年6月流亡日本,攻读戏剧。此时,只有二十五岁的他,已尝尽了去国离乡的无奈和理想追求之路上的彷徨。
1933年1月10日的《温州新报·副刊》选登的是董每戡的《浣溪纱·廿四初度作》,同时还转载了郁达夫的《永嘉长短句读后附注》。这篇郁达夫1932年6月写于上海的“跋”,对董每戡的词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自半塘蕙风诸人逝后,长短句就少有人做了。胡适之氏选词,侧重在苏辛豪放一派,未为公允。最近且有以语体诗入词,将平仄句读完全推翻者。“自作新词”,亦未始不佳,不过既写了词,则呆板的死律,也还需守着一二才好……所以我觉得学问,总该在不粗不细之间,以能唱出自己的情绪为大道,《永嘉长短句》,庶几乎近是了……永嘉原是风流的渊蔽,浦江佳处,有“碧嶂青池,幽花瘦竹”,再加上以“啼春细雨,笼愁澹月”,词人的材料,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足了。卢祖皋殁后八百余年,先生其努力追随,好“传得西林一派情”也。
1933年1月11日和12日的《温州新报·副刊》在刊发“永嘉长短句”的同时还连载了董每戡的《与柳亚子论词书》,文中对“篇什”的“什”作了解释,可见其词学修养已相当丰厚。后又写道:“我也以为唐五代词比北宋的好些,象李后主那样悱恻缠绵的词,南宋人连梦不会梦到的,北宋只是沿袭了唐五代的路径,稍稍掉转过来罢了。迄南宋,词的范围虽广大起来,却已失去自然,况词在渡江之后便成为羔雁之具,酬酢与咏物的作品日多,这就使词受了致命伤。”年轻的董每戡对词已有独到的见解。
柳亚子为《永嘉长短句》写的序中是劝董每戡转变方向的,说,“董每戡兄,和我大概是‘同病者’吧!他对于词,用过深刻的功夫。天才和学力,都非我所能企及。他并且是一位思想能够进步的人。在词的中间,不知不觉都会很流露着……董君在过去,一方面致力于戏剧,一方面又从事于词学,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我希望他对后者断念,而对前者努力,这也是时代必然的进展吧。”
1951年11月武汉中南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湖南代表。
三
苦中作乐爱“打油”
其实,时局的动荡也不允许董每戡继续低吟浅唱,时代的使命也不允许董每戡在诗词中多费思量。内忧外患之际,国恨家仇当头,董每戡选择了戏剧抗战。1934年,董每戡再次去往日本。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随即回国,奔赴长沙,站在抗战剧运的第一线。
在抗战剧运的烽火中,在天涯羁旅的颠沛流离中,董每戡的“诗人”本色并未褪去,诗歌反而成为董每戡及时表达情和境的最好方式。在长沙与田汉、郭沫若等志同道合者诗词唱和,相互鼓励坚持剧运。辗转各地开展剧运,诗记行踪,奔波中诗兴盎然,苦中有乐。散文《贵阳行》是写去贵阳戏剧拓荒途中的所见所感,风景与诗相映成文,诗人性灵跃然纸上——“诗情随着峰回云涌”,“脑海里蹦出这么四句”,“我这位老酸决不肯放过机会,又酸他一下”,“奇景涌现在眼前,乃以写实的手法吟四句纪云”,“车转上了山顶,不知从那里来的灵感,摸出纸笔放在小箱子上颤抖着写下四句给他”。这一路灵感频发,即兴创作了四首诗,惊得同行的乘客“瞪着我,半晌,说了一句:‘先生,你的诗才很捷’”。
在中山大学教学期间,董每戡与陈寅恪、詹安泰、夏承焘、俞平伯酬唱友情。同乡夏承焘是他最为推许的词人。曾在写于1933年的《与曾今可论词书》中说,“我的友人夏癯禅君曾做了许多不依旧谱的词,他径称自己的词为‘自由词’……在近人的词中,使我佩服的确只有夏君的词。”1957年,夏承焘到中山大学参加第三次科学论文报告会,董每戡作《减字木兰花》二首相赠,其中一首:
流花一瞥,回首卅年湖上别。岭表相逢,满苑花开忘却冬。壮志未老,握手言和今日好。各有心期,报国还凭笔一枝。
这阙词写得朗爽,豪情壮志溢于字里行间。末句“各有心期,报国还凭笔一枝”,成为董每戡一生最好的自我写照。
董每戡被错划“右派”,长沙二十一年闭门诂戏。病手写就的百余万字文稿在抄家中失去时,他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作诗坚定志向,诗中毫无哀怨之气,还诙谐地谓之“打油”。这些“打油诗”大都附在给亲友的信中,自己并不保存。1973年写给堂侄任世评的信中也抄了两首,其一:
八亿人中一戏迷,独尊小道志难移。
穷原索委通今古,究底寻根辩是非。
日食三餐甘粝藿,身衣百结胜轻肥。
偷生为国存元气,菩萨低眉我亦低。
在困厄的环境下,董每戡仍是一贯的乐观积极做派,仍是满腔的学术报国情怀。
董每戡对故乡温州一直念念不忘。1976年6月14日写下三首《乡思》,其中一首摘录于此:
谢池春草年年绿,月夜花朝入梦频。
我亦有家归未得,痛心追悔负慈亲。
1956年7月,董每戡在北京结束《琵琶记》讨论会后返温探亲,他已三十年未做故乡行。至1976年,又已二十年未归。最终未能成行,一树繁花,零落岭南。遗下百余首诗词任人品读,其风骨也让人感佩至今。
(原标题:诗人 董每戡的另一个称谓)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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