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忆往事,他能直面人生,也能直面死亡
前几天,小胡同里,迎面走着两位老先生。侧身而过时,一位老先生客气地说:“老吴,您先走。”我不由自主,说:“您先。”另一位老先生几乎与我同时道:“您先。”我们仨都笑了。原来他也是老吴。
作者:吴玲玲
王金辉 制图
眼前这位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的吴老先生飘逸的神态,尤其他那高高的鹰钩鼻子,让我立刻想起了另一位老吴——我那逝去的爸爸。有那么几分钟,我就傻傻地站在那里了。
爸爸要能活到今天,该有103岁了。
爸爸是山东蓬莱人,海边长大,爱水如同爱生命。他的哲学是吃水,戏水,水中求自由。爸爸说:“我要得了不治之症,就跳海河。”说这话时,他住在天津海河附近。他没得不治之症;他的性格是直视人生,他不会想不开。但他是直筒大炮一门,表达对海河的爱也如此别出心裁!爸爸去世后,如他所愿——海葬,顺着浩瀚如烟的大海回到他的家乡蓬莱仙岛。他真爱大海。
爸爸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字;人也如他的字,有骨气。他从小念私塾,他的父亲在海关做事,他受到的是中西合璧的教育,所以他既传统又时尚,接受新事物比他的同龄人快很多。
爸爸一辈子是个职员,却也见多识广。他有一个绰号“吴大炮”,足见他是耿直,他是刚硬的。我小时候常听人家说爸爸的长长短短,很多的不是,说他炮筒子一样的怪脾气。
爸爸既能直面人生,也能直面死亡,他的自尊心极强。但他又是幽默的。他总是和别人不一样。我也是过了60岁后才体悟出他当年的那些话的——那年,“运动”开始,爸爸说:“造反派不用逼我,我自己要觉得活不下去了,我就一手拿一个凉水瓶,穿上我的三接头皮鞋,从金刚桥跳下海河。”三接头皮鞋是英俊潇洒的爸爸当时的最爱。两个凉水瓶正宗德国制造,是历经多次“运动”后唯一保留下来的好物,也是爸爸最喜爱的东西。爸爸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生设计,在那样的岁月中,是不是太黑色幽默了吗?可谁能笑得出来呢!爸爸就敢这样说。他坦然地谈死亡,他犀利的观察眼光教会了我和我妹不惧人生坎坷。成人后,我慢慢悟到我爸爸的内心,他是有海量的。我觉得他像梁山的某位好汉。
那年,与我家窗户相对的老孔挨斗。我们住的大院是医学院宿舍,大人们彼此都是同事。老孔人人犹恐避之不及,但我爸爸每月替老孔领工资交给老孔的老妈;老孔的老妈有什么事也托我爸爸去办。后来老孔“翻身”冤屈洗净,又做了人人爱戴的院长了。我爸爸却再不去老孔家了。孔老太太找我妈妈,问:“老孔什么时候得罪你家老吴了?老吴再不来我家?”我妈说:“他就是这么个人,看见谁落难了他就难受,看见当官的他就拐弯。”
我妈妈中年时就得了血压高、心脏病。爸爸对妈妈倍加呵护。为了妈妈的血压高,我们家很少吃咸菜和酱油。可爸爸是海边长大的,口重,他说:“不吃咸的不啻不吃饭了!”他每顿饭都切半个咸菜疙瘩就饭吃,但就是不许我们把饭做咸了对妈妈的病有影响。我妈妈后来老年血管硬化并发心肌梗塞,她想吃糖葫芦。爸爸知道后,每天下午准时出发,到他精挑细选的摊上给我妈妈买糖葫芦,风霜雨雪都阻挡不了他,那时他也是70多岁的人了。我们要去买,他还怕我们买不到他认可的最好的。
爸爸在医学院工作,又懂医古文。可是他自己得病时就让你哭笑不得了——他吃药一次就把三天剂量全吃了。我当大夫的妈妈说:“你不怕毒死呀?”爸爸却拗他的道理:“医生胆小药开不够量,药在血液中达不到一定浓度不会起作用,我只有一次吃3天的剂量才能治病。”
我过年回天津,妈妈都要给我从里到外做新衣服。那时的布票是极其有限的。记忆里,那些年爸爸就没穿过新衣服。他的衣服都有20年“工龄”了。他把布票都省下打扮我和妹妹了。他不是邋遢的人,他特别讲究,也特别节俭。他的裤子补了补丁也得烫得平平展展;他的一件大衣穿了40年;冬天再冷他也不戴帽子,只围一条苏格兰羊绒围巾。上世纪40年代的东西直到90年代还在用。他干净、利索,不是一般意义的讲卫生。我插队回家探亲时,进家门洗头洗澡不说了,连鞋带都要洗干净。我现在虽然也是个老太太了,可朋友们说我依旧风度翩翩神采奕奕,我觉得这都是爸爸的影子。我在生活里常常能觉察到他对我的影响,比如我也爱水,爱干净和近乎洁癖。
爸爸至死都没给我们多一点麻烦。妈妈逝世后,爸爸自己生活,他也来北京看我们,我们却留不住他,他愿意自己独立生活。他把家和他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没有卧床多年,也没有沉疴不起。他走得很突然,很平静。
多少年了,只要看到仙风道骨有鹰一样鼻梁的老先生,我都会想起我的爸爸老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