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辑录波拉尼奥亲朋好友的追忆，相当于一部口述的传记作品，所披露的内容和细节，正是我们想要从一部传记中看到的。此书主体共十八章，单看章节标题，诸如“现实以下主义的起源”“做事奇怪的罗贝托”“与女性们的故事”“最后的日子”等，就会感到这是波拉尼奥的书迷想要一睹为快的读物。
让人一睹为快，但读起来调子总有一些哀伤。书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句子，“当时我们不知道他病情很重了”“他好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这位“改变拉丁美洲文学方向”的偶像级作家，激起人们多少回忆，多少叹惋，多少缅怀之情啊！他的早逝和他的巨著一样引发持续不断的关注，几乎成了追忆和讲述的节拍器。书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临终进手术室之前，他把眼镜摘下来交给女友，是无声的告别。如果波拉尼奥又能活过来，这个细节想必会写进他作品里的。
波拉尼奥是个有传奇色彩的作家，好像注定会有口口相传的故事和段子，以供谈资。不少读者相信，波拉尼奥年轻时酗酒吸毒把身体搞坏了（自毁的波西米亚诗人！），因为等不到肝脏移植而死在西班牙一座小城的医院里（穷人的可悲命运！）。这些说法符合对一个波西米亚诗人的想象。
但是好友回忆说，波拉尼奥年轻时经常是只喝饮料不碰酒精的，吸毒更是无稽之谈，至于说推迟肝脏移植手术，这也是他自己的决定。放荡不羁是毫无疑问的，但远未至传说的程度。他更像《荒野侦探》中的阿图罗，擅长和人打交道，经常是通宵在房间里打字，背景有些模糊。
有一个问题，波拉尼奥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我们读《荒野侦探》，觉得这本书从头到脚都在说“现实以下主义”，但几乎没有提供一首完整的诗作，让读者领略一下到底何谓“现实以下主义”。除了蒂纳赫罗的那几个图形，带有先锋派的怪诞和幽默，在叙述中起到标示的作用，其他就不提供了。关于这场诗歌运动什么都写到了，就是没有行诸文字的诗作。访谈录中引用了波拉尼奥的诗歌《喷火器》，或许可资参照。
“……
那些无法命名的，梦想的片段，多年以后
我们将用不同的名字称之为失败。
真诗歌的失败，我们用血写成的诗歌。
也用精液和汗水，达里奥说。
也用泪水，达里奥说。
……”
诗中所说的“真诗歌的失败”，或可为一代人的精神历程提供注脚。不过，访谈中提到一个诗人马里奥·圣地亚哥（1953-1998），他在这方面似乎更具代表性。
马里奥·圣地亚哥是波拉尼奥的朋友，“现实以下主义”运动发起人。波拉尼奥说：“作为诗人，我和他的距离还很远。”这位自幼酗酒的颓废派，将“被诅咒的诗人”的姿态演绎到极致。他在书的空白处、餐巾纸上和废纸上写了超过两千首诗，一生却只出版了一本书和一本小册子，最后在一场荒唐的交通事故中丧生。他就是《荒野侦探》中乌利塞斯·利马这个角色的原型。访谈录中选了他的一首诗《我的老友罗贝托》，是献给波拉尼奥的，诗中写道：“我和你回忆着安娜·卡里娜/唱着一首反对金钱的美丽歌谣。”限于篇幅这里就不作转引了，总之写得颇有意趣，有波拉尼奥的诗歌所欠缺的轻盈的语感和精彩的协调性。
有人说马里奥·圣地亚哥比波拉尼奥“更聪明，更有见识，也更有文化”。他让波拉尼奥害怕又着迷，因为他更纯粹，失败得更彻底，沦陷于“黑暗的生活，全身心投入波西米亚风格和非正统的诗歌创作”，他的失败也是因为他拒绝出卖边缘人的理想。波拉尼奥说：“你把我不敢做的事都做了。”这句话道出了不少内容。访谈录用十三页篇幅介绍这位诗人，其形象跃然纸上。
阅读马里奥·圣地亚哥等人的事迹，对深入理解波拉尼奥颇有裨益，所谓的“真诗歌的失败”、边缘人的立场、为文学而文学的态度等，概言之是一种文学理想主义的执着。在欧洲、北美的文学实验开始衰退时，拉美作家接过接力棒，继续先锋派的文学探索。《荒野侦探》的一个意义，便是描绘拉美新一代青年的叛逆和激情。
波拉尼奥是个大书迷。在父母、朋友和情人的回忆中，他总是手里拿着书，在借书或还书，在推荐或评论。他读了很多书，在阅读中完成文化修养和自我启蒙。他把这种自我启蒙视为一生最可贵的追求。英国批评家说波拉尼奥的作品传达一种“启蒙的说教主义”，此言甚为恰当。他不仅在创作中抛洒引文和典故，而且还为阅读带来品位、标高和热情，这是他吸引人的一个地方。
访谈录第178页，有波拉尼奥2002年为墨西哥《花花公子》开列的一份挚爱书单，他选了十六本书。塞万提斯、麦尔维尔、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卡夫卡等人入选，是在情理之中，而“愚比王系列”的作者雅里、超现实主义诗人雅克·瓦歇（《书信集》）和安德烈·布勒东（《娜嘉》）出现在书单中，就有点出人意料了，从文学史的角度讲，这几位算不得一流。从其他资料中亦可得知，波拉尼奥对这几位素有偏爱，这自然是出于他个人的阅读口味，但也反映了他的精神血统。所谓“本能现实主义”或“现实以下主义”就是拉丁美洲版的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继承的主要是法国先锋派的遗产。这么一想，他的选择也绝非心血来潮。
书单上有三位格言作家入选，他们是帕斯卡（《思想录》）、利希滕贝格（《格言集》）和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选维特根斯坦、利希滕贝格也是有点出人意料。德语作家利希滕贝格知道的人不多，而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是一本很难读懂的书，选在这里就算仅致敬意，也是说明了一种趣味。波拉尼奥的自我启蒙和文化修养，从这份书单便可见一斑。
当然，读者对这份书单也会有点意见。光是拉丁美洲小说家，令波拉尼奥受惠多多的大师级作家何止三位，只选“阿根廷帮”（博尔赫斯、科塔萨尔、比奥伊·卡萨雷斯），是否有一点意气用事的成分在里头呢？波拉尼奥试图跟主宰拉美文坛的马尔克斯体系切割开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表态了。
访谈录通过多种渠道帮助读者理解波拉尼奥其人其作，尤其是为我们描画出这位作家的文学道路的定位，即以“反对当权派、保持正直、寻求某种理解文学的根本性为主要发声特征”，这一点是认识波拉尼奥的关键。《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提供了不少细节和材料，将作家的生平故事和死后哀荣呈现给读者，值得细细咀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