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老北京的“鬼节”怎么过?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传统节日。看过《水浒传》的读者,会记得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的情节,朱仝抱小衙内到寺里“盂兰盆会”看灯,孩子丢了被杀,朱仝只好上梁山入伙。从书中的描写可见宋朝中元节的盛况。
作者 潘恭
旧时宝应寺在中元节会举办各类仪式
中元节在老北京也是一个热闹的民间节日,俗称“鬼节”,会举行各种宗教法事和祭拜仪式,以宽慰先人魂灵,超度荒野游荡的孤魂怨鬼。而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旧京的孩童,盼望的却是在中元节放荷叶灯、莲花灯、蒿子灯、西瓜灯……星星点点的灯火载着我们的童年远去。
宝应寺里的“登莱胶义园”
中元节在佛道两教各有不同的讲究。道教认为这天是天庭派神下界,巡视人间,考核善恶的日子,道观要迎接年度期中检查,斋醮荐福,表达着敬畏和感恩。佛教把这一天传为目连救母的日子,起“盂兰盆会”诵念经文,做水陆道场以超度亡魂野鬼。在民间也有许多仪式和活动,如祭祖上坟、烧法船、放河灯,孩子们晚上提着、举着莲花灯、西瓜灯、荷叶灯、蒿子灯……“结伴呼群,游乐于月下,更尽乃归。”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中元节的习俗在北京还保留着一些,当时我十二、三岁,是热心的参与者。说起中元节就得先说宝应寺,宝应寺现在四重大殿及偏院仍在,为宣武师范第二附属小学,门前一条马路相隔是宣武体育场,房后和广安门内大街的港中旅大厦相连,地址是登莱胡同29号。
据文献记载,宝应寺相传是唐刹,明万历年间重修,清康熙60年再次大修,寺中还保留着万历三十二年的一口铜钟,寺旁有明司礼监王安墓。清末宝应寺改为山东登州、莱州、胶州义园。
什么叫做义园呢?就相当于如今提供殡葬服务的殡仪馆。清代,山东人在北京市设立了13所会馆,最早的便是建立于清乾隆年间的登莱胶馆和山东会馆,会馆的“义举”主要表现为对病故同乡的丧葬服务,设在宝应寺的“登莱胶义园”就是为旅京同乡提供养病、死亡停灵、埋葬、运输灵柩回籍等服务。
义园服务阴阳两界,七月十五中元节“烧法船”是职责范围内的事,在孩子眼里,却是节日的狂欢。
中元节放荷花灯是老北京的习俗
烧法船是鬼节的重头戏
和六七十年前相比,虽然宝应寺建筑犹在,可周围景色早已面目全非。当年庙东只散落几户人家,不成街巷,宣武体育场是一片低洼的庄稼地,一户农家住洼地西北角,春夏之交麦浪滚滚,夏秋季节高粱玉米青纱帐。洼地西南角是一小片水塘,孩子们夏天全裸嬉水,叫孟家坑。
我依稀记得,义园旁是一个虎皮墙围成的大院子,东墙北头嵌着块石碑,三个隶书大字“寄骨所”。院里是坟丘子,棺材不埋,在平地上用砖封砌,顶有弧型的也有尖的,叫“丘子”。夏天院子里长满没人高的野草,蒿子多,又高又壮,是做蒿子灯的主料。
宝应寺因改为义园,做殡葬服务,所以寺庙的红色门墙,不甚肃穆,改为黑白二色。迎门的大殿是原建筑物,当年供奉“关圣帝君”,正中端坐关公塑像,两旁侍立着捧印的关平和执刀的周仓,墙边是大过真马的泥塑赤兔马。偏院另有一可出入车辆的大门,门西侧是排房,停放灵柩的。和“寄骨所”一样,登莱胶地区来京人士,倘不幸客死京城,义园办理身后事,灵柩暂厝此地,以后再回原籍。
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宝应寺就热闹起来,因为附近的孩子们都来看糊法船。用纸糊法船是冥衣铺的经营项目,胡同北口的艾家冥衣铺,每年都承包这项业务。十来米长的船,分几截糊,屋里转不开,便道就是工场。从开工孩子们就盯着看,糊完了,一截截搬运,孩子们也来回跟着跑。组装完毕更是招人,白天法船在门外东侧墙下放着,成了展览品,大人孩子围着,上下里外的看不够,指指点点说不完。
烧船的用意是超度流浪的野鬼。冥衣铺的工匠用高粱秸秆扎架子,糊彩纸或白纸彩画。船头是虎头,在蓝色水波上有莲花荷叶。船头甲板上站着开路鬼,举着钢叉,探着身子,像是瞄准目标,即将插去。身后站着一对无常鬼,白袍、白色高帽,拿着哭丧棒的是白无常,也叫活无常;黑袍黑色高帽,拿着勾魂牌,上写‘你可来了,正要拿你’的是黑无常,也叫死有份。挨着无常鬼就是船舱,舱顶一卷一殿的宫殿形式,门窗可开合,能看到里边的陈设和人物。宫殿上方有桅杆挂一面旗正面‘盂兰盆会’,背面‘慈航普渡’。两侧甲板上有几名拿桨的水手,船尾一名扶舵的舵手。船身不高,一米上下。船上人物不成比例,开路鬼大过人,无常鬼略小,水手、舵手,只有五六十公分高,船舱里的就更小了。
半夜,法船搬到孟家坑边,和尚们围着法船敲法器,诵佛经,然后点燃,人们守候到法船“樯橹灰飞烟灭”,才逐渐散去。
文人笔下的中元节盛况
中元节这一天是孩子们的节日,我们白天到“寄骨所”,钻进没人高的野草中,寻找合适的蒿子,拔下来扛回家,砍去根,批去根近处的枝杈,绑在凳子腿儿上,成了能立着的“圣诞树”了,每个“树枝”上用纸条、糨糊缠上一段线香,枝杈都缠上香头,才大功告成。
晚上孩子们点燃香头,擎在手上,如举着点点星星。有钱的在街上买莲花灯,没钱的自己做。把西瓜两头片下掏净瓜瓤,用铁丝下边固定个插蜡烛的座儿,上边按个可提着的梁,就是西瓜灯。荷叶可以河里采,街上也有买的,叶子当中插上蜡,就是荷叶灯。灯备齐了,急不可待的吃晚饭,一擦黑儿,点着各种款式的灯,大点男孩举蒿子灯,小点孩子提着莲花灯、荷叶灯,簇拥着蒿子出发,大男孩是当然的领队和监护人。这一天忙在做灯,乱在看船,都围着宝应寺转。
学者夏仁虎先生,写过一组题为“旧京秋词”的诗,其中一首写莲花灯:小队儿童巷口邀,红衣蜡泪夜风摇;莲灯似我新诗稿,明日凭扔乐此宵。诗后说明:中元夕,里巷小儿结队,持莲灯以嬉。齐歌曰:“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描绘的正是我们当年过节的情景。
俞平伯先生对旧京中元节也留下了文字:“中元节夜之莲灯不论制作精粗,次日必须扔去,云留则不吉。……若彼时东安市场等处出售之莲花灯,则五彩斑斓,玲珑精巧,下垂流苏,其价有甚穹者,亦只供一夕之玩耳,亦旧俗侈糜之一也。”俞先生又引清朝诗人查初白的诗“万柄红灯裹绿纱,亭亭轻盖受风斜;满城荷叶高钱价,不数中原洗手花。……荷叶价高以比洛阳纸贵,彼时九城光景之盛可知矣!”
邓云乡先生在《燕京乡土记》特别描绘了中元节的蒿子灯,“青光荧荧,若磷火然。《京都风俗志》所谓‘于暗处如万点萤光,千里鬼火,亦可观也。’”试想在黑黝黝的小四合院中,在飘着夜来香的七月之夜,廊檐下,垂花门边,甚至在偏僻的小胡同中,这该是怎样的情趣呢?其趣味就在“青光荧荧”上。如果在上千支光的电灯照耀下,光同白昼,便索然无味,又哪里去觅莲花灯、荷叶灯、蒿子灯的朦胧之美呢?
邓先生又怅然写道:“在北京玩过莲花灯的人,如果客居异地,逢上这样的节令,哪能不思念这轻盈、美丽、朦胧的莲花灯呢?……有一年初秋在京,凉得很早,匆匆数日,已过了中元节,不禁想起幼年玩莲花灯的事来,便写了一首小词《念奴娇》云:‘新凉数日,又匆匆过了,中元佳节。檐下清阴清几许,树上月华迟发,院落居邻,绳床小坐,意趣何幽绝。渐忘漏永,似疑鸳瓦霜泼。 京国几度繁华,枝巢老子,唱出秋词咽。荷叶荷花灯儿好,惹得孩童歌叠。绛蜡焰轻,明朝扔了,故事凭谁说。未宜重问,趁凉倚枕安歇。’”
对于中元节的这些追忆,又岂独是客居异地的人呢?在我们这些于旧京度过童年的人,也是心中挥不去的快乐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