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中国第一家临终关怀医院:让生命在尊严舒适中结束(图)
2015年1月5日 北京 当曾经的健壮走向消逝,谁来倾听他们的绝唱?每一段生命都将终结,有没有松软的沃土可以温柔承载?这是一所特殊的医院,陪伴着病人安然度过最后一程,让生命在尊严、舒适、微笑中延伸并结束。
脑萎缩几乎是最轻的病情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在护士鼓励下,74岁的李炳文听话地唱起深植记忆中的歌曲。活动室里二十余位老人围坐一圈,有的还能跟着轻打节拍,更多已丧失部分意识和言语功能的老人,只微微将脸转向歌声方向,眼珠偶尔转动一下,回应时不时俯身观察他们的护士。
与李炳文歌声同时响起的,是距活动室不足百米外,走廊尽头遗体告别大厅里的哀乐。音量放得很低,并不会打扰旁人。十几位戴着白花的家属默默地各自拭泪,送不久前离去的亲人最后一程。
在这个建有凉亭假山、石碑佛像,松柏常青、古朴雅致的院落里,死亡早已是不足为奇的常态——作为全国首家临终关怀医院,松堂关怀医院成立至今27年,已有超过3万名病人从这里离世。
虽然目前医院兼具“养老院”属性,收治范围不局限于“没有治疗意义”的绝症病人,还包括主动入院的老人,但后者基本都是患有脑出血后遗症、高位截瘫等暂无生命危险,常规养老院不愿接收的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目前在住的约400位病人,能坐着轮椅每天上午被推到活动室来的,已经算得上极少部分“身体好”的了。
入院两个多月的李炳文,便是看上去精神头最旺的一个。患有脑萎缩的他,时而明白时而糊涂,身体方面却问题不大。看到趴在门口张望的记者,他挥舞手臂大声唤着“来、来”,攥住记者的手腕就不松开。老人颇有手劲,在他紧攥之下,没几分钟便有“不过血”的感觉。蹲在轮椅旁的记者稍一动弹,他抓得更紧,急切地叫着,“你要走啊?你要走啊?”
护士长董伟忙上前“解救”,她念起儿歌,李炳文不自觉地拍手跟唱起来。“脑萎缩常伴有狂躁的症状”,董伟低声解释,“我们这里有不少脑萎缩的老人,靠儿女在家根本看不住,必须有专人盯着”。而据观察,在松堂医院,脑萎缩几乎是最轻的病情。
“这是88岁的王华莹小朋友”
九点五十,活动室里的老人被护工各自推回病房。董伟整了整白大褂,开始她上午的查房。这里的老人绝大部分处于卧床状态,即便意识清醒,大多也只能伸出手示意你握着,简单说会儿话。
自1990年清华北大的学生成立了志愿者基地,已有公司、企业、高校等约40万人次的社会志愿者到过松堂,陪老人们聊天、做游戏。几乎每间病房门口,都贴着数个“爱心小屋”的牌子,标示着各个单位看望、关怀老人的“主权”。
当然,天天“巡逻”的董伟是老人们最亲近的人。短发、微胖的她出现在病房门口,老人们的眼中都闪着光。“金金,起床啦!”“邹奶奶胃还难受吗,跟你孩子说以后别买韭菜馅的了。”“崔爷爷,感觉怎么样?”董伟熟稔地穿梭在一张张病床前,用哄小孩儿的语气对着这些八九十岁的“老宝贝”。而她一说话,老人们就知道她的鼻炎又犯了。“你那鼻子,找个大夫看一看”、“上大医院治”……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顾不上自己的病体,充满焦急地嘱咐着,皱纹堆叠下的双眼满是慈爱。
“她可关心我了。”
“这是88岁的王华莹小朋友。”
“我每天都注意前台那广播,你一说话,我心里就高兴。”
“我的声音是不是挺有磁性?”
“对我是挺有吸引力的。”
……
冬日暖阳下,88岁的老人侧卧着,拉着董伟的手。两人一句句慢悠悠说着话,老人脸上满是孩童般幸福的表情。
在松堂,这些普通养老院通常不收的老人,已安然度过了短则一两年,长则七八年的晚年生活。而还有大约30%左右的病人处于绝症晚期,多数在入院几个月内就会去世。“最快有一个小时的。”董伟回忆,“相当于到我们这里来,大家围在床边,给老人送终。”
松堂最初的核心是“临终关怀”,在生命最后几个月,医院治疗已经结束,可病人又需要吸氧、吸痰、输液,在家没有医疗护理条件。入住松堂,病人不会再接受创伤性的治疗,而是以减轻痛苦为目的。对晚期肿瘤病人来说,使用止痛针、阻断疼痛神经手术等多种方式帮助他们止痛。且不设探视时间限制,家属可随时陪伴左右,辅以心理疏导,让病人不再恐惧死亡。
另一个病区里,肺癌晚期的老人睡着了,手被儿子握着,满脸安详,女儿和女婿围在父亲床边。董伟静静看了一会,“还行吗?”女儿点点头,悲伤的脸上出现一抹欣慰,“谢谢你啊。”
“将近百岁的老人,让你陪她一辈子,代表什么?”
如今被老人们视作“心肝”的董伟,自己也没有想到,18岁那年从山东老家来松堂工作到现在,就这么过去了14年。“我打小没有爷爷奶奶,本来是当一份普通工作在做的,谁知道就离不开了。”
而这14年里,董伟从未得到过家里人的支持。“挺矛盾的,每天照顾别人的父母,却没法照顾自己的父母。”她苦涩地笑笑。“爸妈身体也不太好,一直是姐姐和弟弟在照顾,他们都希望我能回家。”
去年,父亲和她闹得特别凶,甚至志愿者也站在朋友角度劝她,十几年,总围着老人转,他们都走了,能积下什么人脉,有什么发展?“我不是没有梦想,也想光鲜亮丽,高跟鞋、小裙子一穿。”董伟拽拽自己的白大褂,“确实是动摇。”
那段日子她极为疲惫,每天都在下决定,走进病区看到老人,心又酸起来。有位金奶奶是爱新觉罗的后裔,性格特别“葛”,董伟每天上下午专门去跟她“请安”,逗她开心。快要离开了,董伟十分忙碌,有天下午才去看她。金奶奶不说话,身心俱疲的董伟也不说话,默默搂着她。
“你累了吧?”金奶奶突然问,董伟“嗯”了一下。沉默半晌,金奶奶摸着她的手,“你别离开我,你要陪我一辈子。”对床的刘奶奶偷偷告诉董伟,“她等了你一天,她怕看不到你了。”
“回到办公室我就在想,将近百岁的老人,跟年轻人说让你陪她一辈子,代表什么?”董伟的眼里已泛出泪光,“对他们来说,也许就是今天这五分钟,明天那十分钟。”
“走不了”的不止董伟一人,来自甘肃的护理员赵春花,自己也已58岁,在这里做了三年。松堂有单人间、三人间、最多到八人间,收费从每月两三千元到六七千元不等。护理员与病房挂钩,赵春花护理三位老人,每月护理费约2000元,再加上基本工资和奖金,便是全部收入。当然是辛苦的,收入也谈不上丰厚,“习惯了,有感情”,是护理员们坚持下来最大的原因。
就像在大山支教的人,不计较前途、回报、人脉地去教穷孩子。“这是相通的,是很微妙的感情。”董伟点点头。
“自己的一句谎话,居然有这么大的抚慰力量”
每天只要没有别的事情,院长李松堂都会在他的医院里转悠。他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很难看出他已经65岁了。
创办关怀医院,缘自近半个世纪前的一次深刻触动。1968年,李松堂从北京到内蒙古农村“插队”当赤脚医生,认识了一位被打成右派的老知识分子。他在村里小学教书,平日彬彬有礼,人们叫他“张老师”。有一天张老师腹痛难忍,到了县医院一查,发现已是癌症晚期。此后数日,李松堂都会过来帮他做饭、打针,尽力陪伴。
张老师的精神一天天黯淡下去,二十天后,他突然特别兴奋,回忆了很多过去的经历,说着说着激动地哭起来。“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我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可他们叫我‘牛鬼蛇神’!我活不了几天了,连人的称号都没有,到时候能去哪呢?”
李松堂心里酸涩,安慰说会帮他平反。可实在无法做到,隔天面对张老师企望期盼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撒谎了。“我说领导答应一定给你恢复名誉!张老师高兴极了,反复念叨着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天晚上就去世了。”
自己的一句谎话,居然有这么大的抚慰力量!还不清楚什么是“临终关怀”的李松堂,在心里栽下了这颗种子。1987年,通过买卖邮票赚了十几万的他,入股朋友的民办医院,成为董事,终于开始了自己的临终关怀事业。
1992年,已经有些名气的松堂医院想从香山搬到交通方便的海淀车道沟小区。当晚李松堂跟着最后一车货物来到新址,“松堂医院”牌子一亮出来,原本还开心期待“社区里有了医院”的居民们一下子不干了,呼啦围了上来,阻止医护人员进楼。有个小伙子激昂地鼓动大家,“我们一定要团结啊,不能让他们搬进去!他们是‘死人医院’,是‘八宝山的前一站’,多晦气啊!”
无法进楼,老人们都在地上躺着,僵持到午夜一点,李松堂只好带大家连夜搬回去。护士们哭作一团,有位医生边哭边说,“多少个医院返聘我,每月给我八千块钱。我愿意拿四千块来这儿,做善事怎么这么难啊!”
如今回忆起这些艰苦过往,李松堂已满是淡然。2003年从玉蜓桥搬到管庄这处被买下的院落,几百名志愿者过来帮忙,义务出租车排成了长队,交警专门过来指挥。“太风光啦!”他呵呵地笑,“社会观念也是不断在进步的。”
饶是不服老,65岁的他也有精力不济的时候。一次他实在太累,靠在地铁栏杆上昏昏欲睡,有个小伙子请他去坐。“你觉得我多大岁数?我不是老年人。”面对“嘴硬”的他,小伙子笑了,“我是给李院长让座,我是你们的志愿者。”
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主笔:魏婧 白描:宋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