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维樑

新华社资料图 黄伟 摄

五星级服务区

最近这一次与妻子和儿子同行，大目的是赴扬州探亲，其次是各地的旅游，全程往返四千多公里。在疫情已靖却未全消的时期，亲友关心相询旅况，我答以一切平安顺利，所见民众生活安稳如常，并这样“戏改”苏东坡的词句：“问我月来功业？畅游粤闽浙苏！”四省共九市，可以记述赞叹的事物甚多，这里略记在江苏和浙江旅游时一些特别深刻的观感。

大道之行，驾车飞驰二三百公里之后，需要小息、小食或小解；我们离开高速公路，把汽车开往“服务区”。服务区从前称为“休憩区”，名称由欧美高速公路旁的"rest area"中译而来。十多年前内地的休憩区，通常卫生欠佳；如恐龙的集装箱车大阵，车声轰轰，黑烟团团，使人望而生畏，近而生惧。后来改善，不那么轰轰黑黑的了。改善的还有餐厅和店铺，以及厕所--大都变得整洁了；区里的楼房内装冷气，外绕草树，有些服务区自豪地标榜为“五星级”。

丽水和扬州的“雅舍”

这次旅游，最可称道的是厕所。在各个服务区和景区，所有公厕都令人“鼻”目一新。白先勇1986年发表的小说《骨灰》中，一美籍华人向其亲戚解释妻子不跟他一起赴上海的原因：“她不肯跟我去中国，她怕中国厕所脏。”这句“厕所脏”十分写实，说的应该是作者本人的观感。“除脏”进行得缓慢。2003年以来我们头几次“壮游”时，对公厕的卫生仍不能轻易“点赞”。最近一两年在深圳所见，这次旅游在粤闽浙苏各地所见，公厕的清洁美观程度，不给予A级，最少也应给予A-或B+。可以说，其洁与美，其文明程度，已“超欧赶美”，有些甚至是“超欧超美”。与欧洲诸多名城厕所不同的是：欧洲的厕所大都收费，而内地免费。据说纽约因为没有维持公厕卫生的财力，这个大都会干脆就不设公厕。天下不为“公”，纽约客只能“私了”了。

此行所见各个著名景区的公厕，去肮脏来清洁不用说，还多有追求审美的。浙江丽水市政府之南的处州公园，其男女两厕干净卫生其中，清爽秀美其外，内子与我争着为“她”和“他”拍照作证：入口处两旁，一排洗手盘洁亮闪光，一架数格的盆草盆花芬芳飘逸。公厕的周遭树木花草扶疏，由小路出入，真要改动杜甫的诗，低诵一句“花径刚曾缘客扫”。江苏扬州瘦西湖的一个公厕，和丽水处州公园的公厕，直线距离是四百公里，却是一双可媲美的“芳邻”。瘦西湖之厕，粉墙青瓦如新；月洞门里有月窗型屏风，屏风前摆放小巧瓶花，门两侧又各有月窗，结构对称，色调清丽；加上门前的红枫枝叶掩映，整个环境别有风致。卫生清洁是公厕的“实”，装点漂亮是其“华”，它们正应了《文心雕龙》说的“衔华而佩实”。在二十四桥和五亭桥等胜景之外，这个“雅厕”或“雅舍”仿佛要为瘦西湖增添一景。

“雅厕”来自“厕所革命”

上个世纪我在韩国的济州岛旅行，发现了新名词“解忧所”，原来这是厕所的别称。韩国人善用我国典故“何以解忧”，令我知之而乐。来到丽水、扬州的“雅厕”，未入其内，先观其外，一切的近“忧”和远虑，都得到缓解。友人在微信里告知，北京一公厕有音乐日夜轻柔播出；我想，到“一号”、来“唱歌”（都是如厕的别称）的男女老少，在乐音中必可增怡悦减忧思。如果有机构举办公厕“选美”活动，而我可以提名，那么丽水和扬州这两位佳“丽”，应能夺标“扬”名。

忽然记起内地有“厕所革命”这回事，此事关乎人民的美好生活、关乎文明，而“革命”看来是成功了。人人不可一日无厕所，它从原始到文明，从要求清洁卫生到讲究舒适美观，有漫长的历史。1995年香港举办过“国际厕所研讨会”，但香港政府下决心整顿公厕，却是在最近一两年。看过丽水、扬州的两个“雅厕”后，本想旅毕到香港时亲自去公厕参观比较一下，却因为疫情未全消、过境须隔离而作罢。不过，无论如何，丽水、扬州那种阔大园林式的公厕，港人是梦寐也得不到的。

香港作家林山木是个博物学者，有文章大谈古今各国的厕所，还提到1995年印度学者在研讨会上发表论文《公厕史》一事。据说印度的公厕，其卫生学分数很低，美学成绩更不及格；印度学者研究公厕史，可有趁势在印度发起“厕所革命”的雅意？我不知道，却读到一个报道，说印度有座“厕所博物馆”，这好像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

博物馆：香菇、青瓷、宝剑

博物馆是我们这次旅游最可称道的另一事物。不文明的厕所，又脏又臭（18世纪的巴黎因为对粪便处理不妥而曾有“臭都”的恶名）；不过，人间虽有“臭物”，却也有“香品”。中国没有“厕所博物馆”，却实实在在地有个“香菇博物馆”。自驾到浙江龙泉，原来是为参观青瓷博物馆，意外发现它旁边有个“龙泉香菇博物馆”。好奇地观看，乃知道两千多年前，《吕氏春秋》已把香菇定性为“味之美者”；现代爱美食的画家张大千，经过研究，还画了一张最佳野生蘑菇所在的地图。香菇博物馆楼高四层，资料丰富，摆设明丽；和旁边的青瓷博物馆相比，却只能屈居“小家碧玉”或“小姑”的地位。

青瓷馆大气磅礴，纵列历代青瓷发展史实，横摆古今青瓷绝色精品；加上泥塑的技工演示青瓷制作流程，我们见识了、获益了、叹观止了。“博物馆+”（即所谓"M+"）的，是馆侧的一个独立陈列厅。近年几次国宴所用餐具皆为龙泉青瓷，我们观赏良久，拍下“2017年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那一次的场面：国宴餐桌上，一套套食具瓷光闪烁，弥漫一片雍容和睦之气。

龙泉是个给予我们意外的城市。棕色路牌出现“龙泉宝剑博物馆”的标识，于是，我们又来“寻宝”了。此馆看起来有点老旧，但藏品老实浑厚。这里自然没有传说中的“龙泉剑”（又称“龙渊剑”），却有众多铸剑传人打造的龙泉宝剑。馆中还有香港武侠小说家金庸的建馆贺词墨宝，令我感到惊喜和亲切。

良渚“圣地”·科举文明

意料之中的大收获是浙江杭州西北的良渚博物馆。月前在家里看过纪录片，现在亲临良渚“圣地”，五千年前文明的证物赫然出现。其多样玉器华美，其城市结构井然，其水利系统宏大，在在显示中华祖先的智慧、勤劳和坚毅。弱水和舒羽来过良渚博物馆多次，仍引领我们参观，并重温一章中国的文明史。他们又把我们带到良渚古城遗址。天高明，地博厚；踏在遗址的厚土上，雄浑的感觉顿生。弱水和舒羽的家就在博物馆和遗址附近，西湖的清秀已有熏陶，良渚的厚重正在感染；近古和远古的风光，当更“给力”他们写作的古典气韵。

另一个意料之内的，是全国极闻名的南京博物院。参观其中的历史馆、非遗馆等，遍馆珍宝，又是双目贪婪而双腿喊累的矛盾行动。吴为山古今中外名人的形似神似塑像，在艺术馆大规模陈列；健在的艺术家能有此礼遇，可谓豪奢。

意外的是我们入住的“金陵状元楼酒店”外面一二百米处，竟“隐居”着历代数以百计的状元--“中国科举博物馆”是个地下馆，数年前才建成开放。南京的江南贡院遗址周遭，地皮金贵，没有空间可供建设大型博物馆，于是这辉煌的科举文明只能“暗藏”于江南贡院遗址之下。潜藏隐居的众多状元、榜眼、探花和其他进士，以及种种文献、种种原物原件，在“为国求贤”“鱼龙变化”“金榜题名”“源远流长”等四层楼的多个展区里大气陈列。

“天子门生匾额”、“状元及第武举石”等，以至清代文豪赵翼本应夺冠而屈居第三的有关信札，如此等等，庞然杂然，缤然纷然，而又井然序然，在温度、湿度和光线适中的展厅里，用多媒体方式向参观者讲授这堂千多年的科举史大课。有一个“克隆”的场景，是一室的进士排排坐参加殿试，殿试由勤政的皇帝亲自主持、亲自阅卷。场景所见，难得的是诸“蜡像”考生神情认真平和，不现紧张。

论者谓科举制度是中国造纸术、指南针、火药、印刷术之外的“第五大发明”。为国求贤、公平竞争，是科举制度的重大贡献，其影响且及于西方。到了19世纪末，国贫民弱的局面中，举国上下认为科举这建制未能与时俱进，几年后终于废掉。对此，博物馆也展示了其过程。

善哉“壮游”，续行大道

对我来说，旅游的一大乐趣是见闻知识的“充电”，而博物馆是必游必观之地。这次“壮游”意外地参观了香菇馆、宝剑馆和科举馆。大小诸馆，基本上都具备专业的建设和管理水平；多个馆和欧美诸著名博物馆相比，其建设和管理毫不逊色。不同的是欧美诸馆大都收取入场费，而神州各地众多的博物馆都可免费参观（七旬或以上的长者，连参观名胜景区也免费）。各地洁美的公厕，表征人民生活品质的提升；内容丰富格局壮观的各种博物馆，则促进人民对历史文化的认知，并强化国家情怀。对香港人来说，观览内地公厕之洁美和博物馆之丰美，则不啻是一种国情认识、一种国民教育。善哉“壮游”！我们会继续大道之行。

来源：北京晚报

流程编辑：tf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