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赋予了生命,孩子是不是也在为父母的生命注入无形的力量?
在一定的纬度上,夏至前后有几个星期的时日,黄昏变得漫长,带着幽蓝的色彩。这蓝色不断加深,越是幽深,越是渐渐褪去,却越是浓烈。蓝夜,与光亮消逝恰恰相反,却又明白地昭示:天光无多。
作者:赵雅娇
琼·狄迪恩写作《蓝夜》的时候,正是失去了女儿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思考身体的疾病、承诺的终结以及褪却的必然性。回忆的明丽混杂着逝去的悲哀,让人心忽冷忽热,或许正是这样的时刻,更能让人清晰地发见此前从未认真看待的东西。
既是悼亡之书,狄迪恩不断回忆着女儿金塔纳的往事:她年幼时在海滩的浪涛里踢着水,她在酒店点餐时懂得点三份羊排,她婚礼时编入白色千金子藤的秀发,她那篇“只是写给你们看的小说”……这所有的回忆,其实都有作者本人有关:她看着女儿从在海边踢水直到长大出嫁,年幼的女儿为忙碌的自己也点了一份羊排,那篇小说正是女儿写给她看的。当女儿的第一颗乳牙开始脱落的时候,她努力回忆自己小时候遇到这种情况的处理办法,然后复制在了女儿身上;女儿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成了在酒店里长大的孩子,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正值二战,父亲是空军财政官,所以她也总是随着父亲四处奔波。
在女儿的成长中,狄迪恩重新看到了自己的成长历程;不断回忆的往事,是狄迪恩与女儿一起经历的生活,也是作者自身的生命历程。
比起一般父母,狄迪恩的情况也许更特殊一些——女儿金塔纳是收养而来的孩子,这其中就包含了“时机”的机缘凑巧和“选择”的主动承担。对于收养而言,“得到”不像生孩子一样是顺理成章的生理过程,而是一种主动将另一个生命嫁接入自身的选择。正因为此,狄迪恩会更清晰也更理性地去思考父母与孩子的关系。此前,狄迪恩对怀孕抱有恐惧,认为那是不惜一切也要避免的意外,而当她终于充满了对孩子的渴望时,她收养了金塔纳。所以狄迪恩无数次问自己:如果医生打电话来时自己没在家,如果没能立即去医院见到这个孩子,如果在去的路上出事了,如果没能收养这个孩子,“我会怎样呢?”
在某种意义上讲,与其说是孩子需要我们,毋宁说是我们需要孩子。我们想要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家,我们需要被依赖被温暖被传承,我们需要通过他们看到一个更加完整而充盈的自己和一个更加丰富而全面的世界。
在作者的另一部作品《奇想之年》中,她写丈夫猝然离世,文字哀伤痛绝,但依然有种力量的暗流在涌动: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她还要履行对女儿的承诺,“我在你身边”。而当《蓝夜》来临的时候,女儿也走了,那股暗流像是失去了汇聚的目标,四散流走。“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会老去”的狄迪恩,开始回忆起祖母和母亲的老年境况,开始越来越多地思考自己的衰老和死亡。陪伴女儿成长的日子让她不断回溯自己的人生历程,女儿的死让她不由自主开始按下快进键,迅速浏览自己的一生直到看到老年的自己。她看到了女儿的脆弱,回想起长辈的脆弱,体会到自己的脆弱,也终于理解了生命本身的脆弱——或如女儿在最美的年华戛然而止,或如母亲在逐渐衰老的过程中变得畏缩忧虑,这就是生命本身。
很久很久以后,狄迪恩才知道,令女儿饱受折磨的恐惧之一,是怕世界上只剩她一人来照顾母亲。那时,狄迪恩总是想,女儿怎么可能会这样觉得呢?而当女儿骤然离世,自己也罹患重病,她才发现自己心无旁骛地想着女儿,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我需要她陪着我”。那心情,如同女儿幼年看过的一张画片中的场景:北极熊宝宝和妈妈在浮冰之上,相互依偎。
狄迪恩说,“起初动笔写这些文字时,我本以为主题会是孩子,我们拥有的孩子,我们希望自己拥有的孩子”,行文渐多,她意识到,这些文字真正的主题,是我们“无法承认人生在世必然经历的老去、病痛、死亡”那种恐惧。当她继续写下去时,她才明白,这两个主题不过是同一个主题:“我们谈论死亡的时候,就是在谈论我们的孩子。”又或者说,我们谈论生命的时候,就是在谈论我们的孩子。
狄迪恩记得,剧作家尚吉在面对疾病和忧困时说:“留在记忆里的,是我孩子在不同年龄的面孔”。狄迪恩在尽己所能缓解疾病折磨时,也和尚吉一样,“我回忆起自己孩子的面孔”。孩子,成为了抵御生命流逝的武器。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以为是父母赋予了孩子有形的生命,但却很少思考,孩子是不是也在为父母的生命注入无形的力量?幼年时,他们带来生命接续的奇妙感受,让父母的人生变得更加厚重而完满;孩子的成长又让父母随着他们再度经历一种熟悉而又新鲜的生命历程;到了父母老年,孩子成为他们的精神力量的源泉,带给他们勃勃的悸动与真实的抚慰。父母子女,这种独一无二的生命链接,大概是人世间各种关系中最奇妙最坚韧的一种,充满了希望、爱与力量。
经历了孩子的死亡和自己的病痛,狄迪恩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并将它们和自己的心路历程一并呈现在读者面前。她通过不断的追忆与追问,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重新理解已经失去的女儿。她那带着悲哀底色的喃喃呓语,也许正是想提醒我们重新审视父母与孩子的关系,重新看待我们在父母子女这一链条中的身份与位置,重新去理解对方和自己,重新发现和创造生命中的诸多可能。
在《蓝夜》最后一章开篇,狄迪恩说:“我们一旦开始丧失对人生可能性的期盼,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也许,每一种生命的链接,就像孩子与父母,正是开启人生可能性的奇妙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