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长篇小说奖”获奖作家自画像 莫言迟子建等中国当代大家在列
这长达五百页,读来却津津有味的《深度对话茅奖作家》(舒晋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恍如一道动态的作家形象画廊。
作者 邵燕祥
打开,合上,眼见31位堪称“顶尖”的当代大家名家,接受着一位面含微笑的采访者和蔼的“单个教练”,尽管这些锦心绣口的作家如何梦笔生花,不仅妙法自然,刻画入微,而且善于虚构,无中生有,但面对深谙每个人历史经历、创作生涯、作品档案的著名文化记者舒晋瑜“循循善诱”的提问,他们把十八般武艺全都收敛了,一一“如实交代”。面对采访者,也就是面对广大读者;他们没有掩饰自己的艺术“野心”,也不讳言挑战与追求中所遇的拂逆,种种烦恼和艰辛。他们在这里,还原为一个个普通的劳动者,文化人,倾诉他们从事小说这一行当如何甘苦备尝。
他们来自一至九届“茅盾长篇小说奖”所囊括的1977至2014近四十年间的获奖作家。当然,这31位只是代表,当年的获奖者有十来位缺席,或已辞世,或已远去异国他乡。
坦白地说,我近年很少读长篇,包括许多名满天下的获奖之作。我不知道小说家们又为人们常说的“人物画廊”贡献了哪些新塑造的“典型人物”。但我忽然发现,这回出现在《深度对话茅奖作家》里的众多作家,没有经过谁“典型化”的精心加工,而各自带着他们天生的典型性出现在这个“画廊”——他们本身的形象,就不仅有“这一个”的“认识意义”,而且颇有“欣赏价值”。他们每个人的叙述背后,都有一份生活自传和创作自传。——什么样的长篇巨作才能同时提供31名让人可以记住的“典型人物”啊?
即使是我有所接触,乃至熟识的作家,我也又增添了新的体认。
本书开篇是首届六位获奖者之一李国文(1930-),他在1957年以一个短篇《改选》一鸣惊人,又以获谴;二十年后却以轰动一时的《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复出一领风骚,然后在劝告诗人老去莫再写诗的同时,率先示范,毅然搁下个人写小说之笔,专意去梳理旧籍,写他的文史随笔。他是急流勇进复急流勇退。进退之间,显示了多面手的潇洒。
本书所访作家们中,年齿最高的王火(1924-),还有宗璞(1928-),以及也达古稀之年的陈忠实(1942-2016),可以说是古典的苦吟派,他们各自捧出了凝结着毕生感性经验和理性思考的力作:《战争和人》。《野葫芦引》。《白鹿原》。
与他们穷一生的心血铸一朵金蔷薇相对,王蒙(1934-)、贾平凹(1952-)则在不断出手的长篇新作中,如炫技般变幻着思路、选材和手法上或多或少的新花样;又于文学主业之外,开辟许多分战场,王蒙评说古典,平凹挥毫题字,也都战绩不凡。两位略有不同的是,平凹尽量避免直接涉及政治,而王蒙乐此不疲地频频发表政见。
刘心武(1942-)、莫言(1955-)都是多年默默地勤恳笔耕,力求躲开非艺术的干扰,偏偏是总不免陷身于众矢之的的处境。刘心武为了发表一篇马建“有问题”的小说,于47岁鼎盛之年让位给74岁的新任主编。莫言因一个长篇书名(《丰乳肥臀》)而遭围攻,竟有同行上书建议开除其军籍。这两件事,采访者都没问,当事者也没提,是我多事在这里插嘴补报的幕后新闻。
王安忆(1954-)、迟子建(1964-)二位相差十岁的姊妹,局外人看来出道都比较顺利。我们几乎是追踪着她们的“进步”(安忆说“我对我的进步是满意的”),看她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前行。王安忆回顾她从年轻到后来某种程度的反叛和回归,让我们了然她风格的多变,她深知自己的局限,又总是要在承认局限下有所突破。迟子建也做过多种尝试,但步履稳健,她还有更远大的将来。
阿来(1959-)是自认不属于任何“文学圈子”的作家,他以《尘埃落定》博得了万千读者的青睐。那时他已经在文学的路上踽踽独行很久了。他没有说,但实际上他也有着史诗情结:他要写的是“从传统到现代”。因此,他离历史和现实同样近。他说,面对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文学书写怎么能够假装歌舞升平?面临这样的现实,市场完全不重要。他固执,并坚守。
阿来强调天赋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苏童也说写作需要天赋,王安忆说写作要有才华是一样的意思。这其实都是常识,有些成功的作家不提这一点,并非他们否认天生的才情和艺术敏感的重要,只是怕刺激失败的作手罢了。王安忆还强调作家必须诚恳。她特别关注自己的同辈,她说韩少功、史铁生、张承志、张炜,都是对文字特别慎重的作家。她的意思可能是,敬畏和善待文字,与为人诚恳有关?也许就是“修辞立其诚”的古训?
张炜(1956-)给一般读者印象最深的是早年的《古船》,这同样是勇敢地面对历史和现实的力作。第八届茅奖(2007-2010)授予他篇幅巨大达千万言的《你在高原》,可能只是茅奖近年有意向终身成就奖性质倾斜的一步,因为能从头至尾读完这部大书的同行,更不要说是普通读者,肯定达不到《古船》《九月寓言》《柏慧》等的读者人次。
麦家(1964-)、金宇澄(1952-),据说都是不事张扬的性格,埋头于低姿态的写作。他们分别经过多年的沉潜,而后在网络文学的促发下,找准自己的定位:麦家的“谍报”题材,金宇澄的上海方言写作。他们从没没无闻到占领市场,完全不同于前述作家们的常规道路了。
李佩甫(1953-)、刘震云(1958-)、刘醒龙(1956-),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小说家。李、刘皆河南人,他们同是熟悉农村、农民,说起故乡事如数家珍,如说他们的不同,则佩甫更多农民老实那一面,震云偏得农民“狡猾”那一面,用他评孔子的话,夫子是刻薄的人,“刻薄的人有见识,刻薄的背后藏着对所有的人的悲悯”。与李佩甫、刘醒龙孜孜矻矻地书写着生身热土上悲欢离合的同时,刘震云显得总是不那么安分,你以为他变着方儿写生活的真实包括它的黑暗面吧,而他说他用力的是写人,写人性的复杂性,灵魂的复杂性,而不是社会层面的黑暗。
毕飞宇(1964-)、苏童(1963-),这一对分别落生在苏北(兴化)、苏南(苏州)的作家,可以说是江苏的双子星座,但他们的光远不限于照耀一省之地。他们和前述的迟子建、麦家都是习称“六○后”的所谓实力派。采访者跟毕飞宇、苏童的对话,我看了觉得不“过瘾”,似乎还应该延长,深谈。因为他们都是妙语如珠,不是说他们善于修辞,而是他们以从小具备的敏感和悟性,对自己,对文学,以至对外部存在,社会和人性的复杂,多有自己的想法,说自己的话,总之,新见层出,——处处有自己的发现,这里不具引。他们走自己认定的路,必有更远大的前程,并以证明新一代摆脱老教条羁绊,达到“思想解放”的善果。
还有周大新(1952-),徐贵祥(1959-),柳建伟(1963-),他们和莫言一样生在农村,来自部队,后两位且同样是“军艺”徐怀中的学生。他们各有各的故事,在现实和文学面前各有各的思考(柳建伟甚至说是“无解的大困惑”)。
我浏览全书目录时,还产生一个题外的问题:岭南学者型(或才子型)的刘斯奋(1944-),在《白门柳》前二卷获第四届茅奖后;北方“纪实型”的张平(1954-),在《抉择》获第五届茅奖后(我们还一直记得他连续以《法撼汾西》《天网》《十面埋伏》《国家干部》轰动读书界内外),却都像封笔一样,不再写作和出版新书。是因为他们步入了官场的缘故吗?
从这本书里得知,刘斯奋是在完成了《白门柳》第三卷后,改弦更张去实现平生另一个爱好——书画,全力以赴,亦已得偿宿愿。值得祝贺。张平在担任副省长的实职后,于日常的忙累同时,对现体制下领导干部的“任重如山”有了新的“太珍贵”的体验:“我从另一个层面看到了更为复杂,更加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我想,这对我今后的写作,也一定会有一个正面的促动。”好的,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