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67岁诞辰日70余封书信首曝光:今天看来仍未过时
今天是作家史铁生诞辰日,他生于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辞世,他如果活到现在该是67岁了。事实上,史铁生从未远去,他留下来的文字,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他对人生透彻的思考、对生死的不停追问、对文学写作的热切探究,在今天看来,仍未过时。静静品读这些文字,那是一颗安静、强大的心灵与世界在对话、与宇宙在对话……
△ 1970年代末在地坛门口。张铁良/摄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组委会对2002年度杰出成就奖得主史铁生的授奖词
北京出版集团历时7年编纂的《史铁生全集》也于近日出版,这是作家远去后生者献上的最好纪念。其中,既收入有广为人知的《务虚笔记》《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等各类小说、散文随笔,也有从未发表过的诗歌、书信、读书笔记与早期创作,还有《昼信基督夜信佛》等未竟稿以及颇具情趣的传神画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全集收入新收集到的书信有70余封。
这些书信,艺绽君(ID:bjvariety)已一一读过,这是史铁生写给朋友、作家同行、家人、残疾朋友、中学生的,他对文学、对写作、对宗教、对社会现象,对友情、对爱情、对艺术、对音乐的思考,真挚、坦诚、深刻。
谈孤独
在下面这封信里,有史铁生对青春的回望,他对孤独、惶恐、纠结毫无遮拦地袒露了出来——
△ 2006年史铁生在家中
孤独不好,孤独意味着自我封闭和满足。孤独感却非坏事,它意味着希望敞开与沟通,是向往他者的动能。以我的经验看,想象力更强、艺术感觉更敏锐的人,青春期的孤独感尤其会强烈,原因是他对未来有着更丰富的描绘与期待。记得我在中学期间,孤独感也很强烈,但自己不知其名,社会与家人也多漠视,便只有忍耐。其实连忍耐也不意识,但确乎是有些惶然的心情无以诉说。但随着年龄增长,不知自何日始,却已不再恐慌。很可能是因为,渐渐了解了社会的本来面目,并有了应对经验——但这是次要的,根本是在于逐渐建立起了信念——无论是对自己所做之事,还是对生活本身。
那时我还不像你,对学习有着足够的兴趣,只是被动地完成着功课。所以,课余常就不知该干什么。有时去去阅览室,胡乱翻翻而已。美术老师倒挺看重我,去了几回美术组,还得到夸奖,却不知为什么后来也就不去。见别人兴致勃勃地去了田径队、军乐队、话剧队……心中颇有向往,但也不主动参加。申请参加,似乎是件不大好意思的事,但也不愿承认是不好意思,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深问。然而心里的烦恼还在,于是,更多时候便只在清华园里转转。若有几个同学一块儿转还好,只是自己时,便觉心中、周围,乃至阴云下或阳光里都是空空落落,于是很想回家。可真要回到家,又觉无聊,家人也不懂你,反为家人的无辜又添歉意。其实自己也弄不懂自己,虽终日似有所盼,但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
到了“文革”,先是害怕(因为出身),后是逍遥(实为无所事事),心情依旧。同学都在读闲书,并津津乐道,我便也跟着读一些,但对经典还不理解,对历史或单纯的故事又没兴趣,觉得生活好生的没头没脑。
那时我家住在林院(注:指北京林业大学),见院里一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打篮球,很想参加进去,但就是不敢跟人家说“也算我一个”,深恐自己技不如人(其实也未必),便只旁观。人家以为我不会,也就没人邀请我。没人邀请,看一会儿我就回家了。时间一长,就更加不敢申请加入,甚至到食堂去买饭我都发怵。我妈让我先去买好,等她下班来一起吃,我却捏着饭票在食堂门前转,等她来了再一块儿去买。真不知是为什么,现在也不知道,完全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十六至十八岁,此状尤甚。记得我妈带着你妈——那时她才三四岁——到邻居家玩去了;喊我去,我也不去——可能是因为,觉得跟些妇女一块儿混很不体面。她们都以为我在读书,其实我是独自闲呆;在一间十几米的屋子里,一会儿坐,一会儿卧,一会儿想入非非,一会儿茫然张望窗外,仍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烦恼,不过是后来的总结,当时也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
现在回想,我的第一本能是好胡思乱想,常独自想些浪漫且缥缈的事,想罢,现实还是现实,按部就班地过着。对这状态最恰当的形容是:心性尚属蒙昧未开——既觉无聊,又不知那就叫无聊;既觉烦恼,又不知烦恼何由;既觉想象之事物的美好,又不知如何实现,甚至不知那是可能实现的。至于未来,则想也没想过。现在才懂,那就叫“成长的烦恼”。身体在长大,情感在长大,想象与思考的能力都在长大,但还没能大到——比如说像弈棋高手那样——一眼看出许多步去,所以就会觉得眼前迷茫,心中躁动。就好比一个问题出现了,却还不能解答;就好像种子发芽了,但还不知能长成什么树;或就像刚刚走出家门,不知外界的条条道路都是通向哪儿,以及跟陌生的人群怎样相处。——烦恼就是必然。如果只是棵树,也就容易,随遇而安呗。如果压根儿是块石头,大约也就无从烦恼,宇宙原本就是无边的寂寞。但是人,尤其还是个注重精神、富于想象的人,这世间便有了烦恼。人即烦恼——人出现了,才谈得上烦恼。佛家说“烦恼即菩提”,意思是:倘无烦恼,一切美好事物也就无从诞生。
想象力越是丰富、理想越是远大的人,烦恼必定越要深重。这便证明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现实注定是残缺的,理想注定是趋向完美。现实是常数,理想是变数。因而,没有冲突只能意味着没有理想,冲突越小意味着理想越低、越弱,冲突越强,说明理想越趋丰富、完美。善思考,多想象,是你的强项;问题是要摆清楚务虚与务实的位置,尤其要分清楚什么是你想做也能做的,什么是你想做却没有条件做的,什么是你不想做但必须得做的。只要处理得当,这——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超强,创造力就超强。
……
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是:直面烦恼,认清孤独,而不是躲避它、拖延它。内心丰富的人,一生都要与之打交道;而对之过多的恐惧,只是青春期的特有现象。就像你,考试之前紧张,一进考场反倒镇静下来了。就像亚当、夏娃,刚出伊甸园,恐惧尤甚,一旦上路则别有洞天。要紧的是果敢地迈出第一步,对与错先都不管,自古就没有把一切都设计好再开步的事。记得有位大学问家说过这样的意思:别想把一切都弄清楚,再去走路。比如路上有很多障碍,将其清理到你能走过去就好,无须全部清除干净。鲁莽者要学会思考,善思者要克服的是犹豫。目的可求完美,举步之际则无须周全。就像潘多拉盒子,每一答案都包含更多疑问;走路也如是,一步之后方见更多条路。更多条路,又只能选其一条,又是不可能先把每条都探清后再决定走哪一条。永远都是这样,所以过程重于目的。当然,目的不可没有,但真正的目的在于人自身的完善。而完善,惟可于过程中求得。譬如《命若琴弦》。
(摘自给侄儿小水的信,写于2007年10月18日)
谈镇静
这封信里,他与同学们讨论《我与地坛》是否要改标题,由此引出一个大话题——
《我与地坛》一文的标题,可不可以改?其实,取怎样一个标题,完全是出于作者的习惯、喜好,甚至有时是出于偶然,但是木已成舟,改就多余。就比如我的名字,没几个人说好,但改来改去我担心别人就不知道这是谁了。不过各位完全可以据己所好,给它改个天花乱坠;甚至内容也可以改,只不过要注明改编,或其实沧海桑田那已经是你们自己的作品了。取题的原则,在我,一是明确,二是简单,三是平和。我不喜欢太刚猛,太豪华。内容也是这样,要像跟哥们儿说话,不要像站在台上念诗、念贺辞或者悼辞。诗意,要从意境或氛围中渗透出来,不是某些词句的标榜。——这不是结论,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仍可探讨。
不过,当然了,要看你写的是什么,如果是轰轰烈烈的事,或许就要有另外一种标题。我刚刚又发了一篇《想念地坛》,开篇第一句话是:“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最后一句话是:“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是呀,地坛的安静使人安静,离开它多年,一经想起,便油然地安静下来。所以,我——与——地坛,轻轻地念,就够了。
说句题外话:命运无常,安静,或者说镇静,可能是人最要学会的东西。你们离高考也就几百天了,要镇静地准备好镇静。高考真是一件无奈的折磨。今年,我的朋友中(当然是他们的儿女)又有“惨遭不测”者,本来上清华、北大绰绰有余,不知怎么一下就考砸了。那样的打击,我信不比我当年(残了双腿时)的小。怎么办?镇静!一百年的事怎么可以让十几年来决定呢?当你们走到四十岁、五十岁……九十岁,回头看它,不过区区小事。但若失去镇静,就怕会酿成千古恨。我完全没想到,有一天,我对我的病竟有些感恩之情——否则,我怕浮躁、愚蛮如我者大概就会白活。祝你们快乐,又镇静。
(摘自给南海一中高一(6)班的信,写于2003年6月24日)
与王安忆谈作品,与王朔谈生死
史铁生与作家柳青、陆星儿、王朔、王安忆、陈村的通信,封封精彩,含金量极高,他和陆星儿、王朔谈生死、谈宗教,与柳青、王安忆谈自己的作品。
在我想来,人们完全可以把《务虚笔记》看成自传体小说。只不过,其所传者主要不是在空间中发生过的,而是在心魂中发生着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于:前者是泾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记述,后者却是时空、事件乃至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会是这样而非那样,则是此一心魂的证明。故此长篇亦可名曰“心魂自传”。我相信一位先哲(忘记是谁了)说过的话,大意是:一个作家,无论他写什么,其实都不过是在写他自己。因而我在《务》中直言道:
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满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然后与他们长久地分离,或者忘记他们或者对他们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我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心魂,是他们铺开了我的心路。如果……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我常常会想起他们,那就是我试图在理解他们,那时他们就更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我真确的思想。……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刻如果我想起他们并且想象他们的继续,那时他们就只是我真确的希望与迷茫。他们成为我的生命的诸多部分,他们构成着我创造着我,并不是我在塑造他们。
我不能塑造他们,我是被他们塑造的。但我并不是他们的相加,我是他们的混淆,他们混淆而成为——我。在我之中,他们相互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限。……我就是那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抑或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经常,甚至每时每刻,都像一个临终时的清醒的老人,发现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记忆都逃出了大脑,但它们变成印象却全都住进了我的心灵。而且住进心灵的,并不比逃出大脑的少,因为它们在那儿编织雕铸成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记忆已经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鲜活的生命。
(摘自给柳青的信,写于1994年3月14日)
△ 约1973年在友谊医院的史铁生
坦白说,《清平湾》(即《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受了汪曾祺的影响。我最喜欢他的作品,主要是他的语言。
我很喜欢的是他的《七里茶坊》,但他的这篇作品似乎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大约与中国小说历来不太重视语言有关。其实语言绝不仅仅是文字组合的问题,它是审美角度的体现,而审美角度又体现着作者的思想深度。
我在读《七里茶坊》时,总能感到汪曾祺的神态、目光——看着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常感到我是在和他默然对坐着,品味着人生的滋味,辛、酸、苦、辣、喜、怒、哀、乐,全在淡淡的几句对话中了。他的语言的妙处就在于给了谈者一个“默然”的机会,默然之中,不知所思,却又无所不思,说的是区区小事,却又使人忘却“营营”,能想到宇宙中去。海明威更是这样。我不认识汪,但有一次见他在文章中说,他是与海明威相通的,我信。大约通就通在审美角度上了。
我说《清平湾》受了汪的影响,绝不是说此文敢与《七里茶坊》相比。我只是从他那儿感到了语言的重要。高行健在他那本引起争论的书中说到过语言,我觉得很正确。这大概就是旋律的问题,作者用语言构成旋律。一首无标题音乐之所以能使人感到作曲家对世界、人生的看法,大约更能说明语言绝不仅仅是语言本身的问题。
我的牛吹得够厉害了。陕北老乡有句话:“多吃饭身体好,少说话威信高。”不过既然通信,何不吹吹牛呢!
我近年来看的刊物不多,老实说,觉得可看的太少。不过我的很多善于挑剔的朋友都很欣赏“女作家中的王安忆”。不恭维。
我这辈子大约只能写写短篇了,充其量试试中篇。生活面有限,慢慢就会显出后劲不足了。文学又纯粹是马拉松,一过三万米,是骡子是马就看出来了。好在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今天这牛是不吹白不吹,过了这村儿,没这店门儿了。
(摘自给王安忆的信,写于1983年3月30日)
咱还是说对死后的猜测吧。
其实人活着活着忽然见着死了,都会有个猜想。很多人不过是怕,一天天地拖着不想。一想,就得用理智了,要么用感情(比如一厢情愿)。我曾经就是一厢情愿,这儿那儿全身像似没好地方了,我想不如死吧,死了就什么痛苦都没了(想死的人恐怕都这么想)。然后因为点别的事耽搁了,一下没死成,有工夫就又想:什么痛苦都没了是什么样呢?真是笨,想了好些年,有天终于眼前头蹦出句话:什么痛苦都没了,除非是什么都没了呗。是呀,要使痛苦无从产生,最可信可靠的办法就是什么都别让它有!我先是窃喜,紧跟着沮丧:咳,想了半天不就是小时候大人告诉我的那句话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摘自给王朔的信, 写于2003年7月15日)
《红楼梦》与《去年在马里昂巴》意趣大同
史铁生与汉学家安妮的通信,吐露了他写剧本之累,更谈及他对杜拉斯、罗伯-格里耶的阅读感受。
△ 1997年史铁生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我最近正与别人合作写一部电影剧本,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生计,电影剧本的稿费要比小说和散文高得多。写电影,基本上是奉命之作,要根据导演和电影市场的要求去写。写完一稿了,导演不满意,还要再写一稿,很累,以致血压也高上去。所以,眼下我有点不敢接受您的约稿。
我想,就在这封信中,谈谈我何以特别喜欢玛格丽特·杜拉斯和阿兰·罗伯-格里耶的作品吧。
其实,法国当代文学我读得很少,杜拉斯和罗伯-格里耶的作品我也只读过几篇。所以我不如明智些,把话题限制得尽量小:单就罗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和杜拉斯的《情人》说说我的感受。
我曾对搞比较文学的朋友说过:为什么不在中国的《红楼梦》与法国的《去年在马里昂巴》之间做些文章呢?这两部作品的形式殊异,但其意旨却有大同。《红楼梦》是中国小说最传统的写法,曹雪芹生于二百多年前;《去年在马里昂巴》是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罗伯-格里耶活在当代。但这并不妨碍我从中看到,两部作品或两位作家的意趣有着极为相似的由来与投奔。罗伯-格里耶在他这部作品的导言中写道:“在这个封闭的、令人窒息的天地里,人和物好像都是某种魔力的受害者,就好像在梦中被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所驱使,企图改变一下这种驾驭和设法逃跑都是枉费心机的。”又写道:“她(女主角A)好像接受成为陌生人(男主角X)所期待的人,跟他一起出走,去寻找某种东西,某种尚无名状的东西,某种别有天地的东西:爱情,诗境,自由……或许死亡……”我感到,这也正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要说的,虽然我们没有直接听到他这样说。
那个陌生男子X,走过漫无尽头的长廊,走进那座豪华、雕琢、一无生气的旅馆,正像那块“通灵宝玉”的误入红尘。那旅馆和荣、宁二府一样,里面的人百无聊赖、拘谨呆板、矫揉造作,仿佛都被现实社会的种种规矩(魔法)摄去了灵魂,或者他们的灵魂不得不藏在考究的衣服和矫饰的表情后面,在那儿昏迷着,奄奄一息,无可救药。惟有一个女人非同一般(《去年在马里昂巴》中的A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这女人便是生命的梦想之体现。在这死气沉沉的世界里,惟有梦想能够救我们出去。这梦想就是爱,久远的爱的盟约,未来的自由投奔。爱情是什么?就是自由的心魂渴望一同抵抗“现世魔法”的伤害和杀戮。因这“现世魔法”的统治,人类一直陷于灵魂的战争,这战争不是以剑与血的方式,而是以对自由心魂的窒息、麻醉和扼杀为要点。在这样的现世中,在那个凄凉的旅馆和荣、宁二府里,一个鲜活的欲望需要另一个不甘就死的生命的应答。这时候,爱情与自由是同义的,唤醒久远的爱的盟约便是摆脱魔法一同去走向自由;如果现实难逃,就让艺术来引领我们走进那亘古的梦想。我终于明白,这两部出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作品,其大同就在于对这梦想的痴迷,对这梦想被残杀的现实背景的关注,对这梦想能力的许之为美。这梦想的所指,虽是一片未知、虚幻、空白,但正因如此才是人性无限升华的可能之域。这永难劫灭的梦想,正是文学和艺术的根。这根,不因国度的不同而不同,不因时间的迁移而迁移,因为人与物、与机器人的根本区别,我想,就在于此。
……我非常喜爱《情人》,但似乎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议论。自从我看到了《情人》的那一天起,在我的写作路途上的每一步,那样的境界都是我向往的。但我办不到。我想,这也许不是能够学到的,模仿也许会更糟。也许,需要年龄把时间的距离拉得更长些,更长些,才可能走进它。也许我在那“魔法”中还没有走够,还没有走完,所以还不可能走出去。但我似乎已经看见了,文学应该走去的方向,就是在现世的空白处,在时尚所不屑的领域,在那儿,在梦想里,自由地诉说。
我不想谈论中国文学和法国文学,我只想说文学是一样的,有着一样的并且亘古不变的根。
(摘自给法国汉学家安妮的信,写于1994年11月9日)
与田壮壮谈《小城之春》
在此次收入的史铁生的70封书信中,这封是唯一与电影导演的通信——
你送的三张碟,我认真地都看了。有点想法想跟你说说,不管对不对。
最突出的一个想法是:玉纹(注:《小城之春》中的人物)的内心独白删得可惜了。在我看,不仅不要删,那反而(对于重拍)是大有可为之处。因为,那独白,绝不只是为了视点,更不单单是要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在我理解,那特特地是要划出一个孤独、封闭的玉纹的世界。什么人会整天自己跟自己说话,而且尽是些多余的话?一个囚徒,一个与世界隔离的人,一个面对巨大精神压迫而无以诉说者。而那独白,举重若轻一下子就得到了这种效果——即于众人皆在的世界里(如画面和表演所呈现的),开辟出了玉纹所独在的世界(靠的恰恰是那缓慢且莫名的内心独白)。这效果,在我想,是除此手段再用多少细节去营造都难达到的。所以那独白才似无视常理,有时竟与画面重叠,仿佛拉洋篇,解说似的多此一举。作为通常的画外音,那无疑是多余,但对于一个无路可走的心魂当属恰如其分,是玉纹仍然活着的惟一证据。
(摘自给田壮壮的信,写于2002年8月15日)
在史铁生的书信中,很少见地出现了一首诗——
△ 约1991年史铁生与妻子在家中(王文澜摄)
我又写了几行自以为诗的文字:如果收拾我的遗物 / 请别忘记这个窗口 / 那是我最常用的东西 / 我的目光 / 我的呼吸和我的好梦 / 我的神思从那儿流向世界 / 我的世界在那儿幻出奇景 / 我的快乐 / 从那儿出发又从那儿回来 /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灵
(摘自给友人、编剧李健鸣的信, 写于1999年2月28日)
感谢北京出版集团!文中所摘书信与图片选自《史铁生全集》
-End-
他的文字犹如火种
常留人间
温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