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茂夫翻译日文版《边城》与沈从文结下厚谊,相识34年才首次见面
近日到扬州办事,顺路去了边城书店,进门就看见了日文版的《边城》,日本文学研究家及汉学家松枝茂夫翻译的。这本书我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买不到,图书馆也借阅不到。终于在这家同名书店见到了,我迫不及待地问店员多少钱,但被告知不卖。是啊,同名书店理应有几本镇店之宝。我随手打开翻阅到了后记,征得店员同意后我拍摄了后记内容,并很快发给了在日本留学的好友陈丽萍,请她帮我做了翻译。
作者 王道
1982年沈从文在东京与日本学界座谈。
作为沈从文与松枝茂夫的友谊见证,这本书可以说太重要了。此书出版于1938年,当时正值中国“抗战”时期,沈从文已经到了云南在西南联大任教。但是此书直到近十年后,也就是1948年1月份,松枝茂夫才通过在日本的作家冰心转交给沈从文。冰心则托李书华转交给了沈从文。与此同时,沈从文还接到了在日本东京参加远东国际法庭审判战犯工作的好友吴学义寄来的日本版《边城》。
1948年1月27日,沈从文在回复吴学义的信中写道:“得示并寄书,极感谢。适同时得冰心女士托人带来一松枝茂夫译《边城》,改造社大陆文学丛书,近四百页,似尚系八年前译印,并附一短论,可惜不懂日文,看不懂意思。松枝氏工作似较谨严,如知道住处,盼便中一示,弟还想送他几本新书。”
该书中除了《边城》外,还包含了《丈夫》、《夫妇》、《灯》、《会明》、《柏子》、《龙朱》、《月下小景》等7篇小说。
或许是从吴学义处得了松枝茂夫的地址,也或许是接到了松枝茂夫的来信。1948年5月31日,沈从文回复了松枝茂夫:“嘱书件附函寄回。第三种拙著,鄙意用《湘行散记》或比较妥当。拙著文章有问题处,多在引用土语多双关意思,译时或较麻烦,因生长本国都市中人即不甚懂解也。”
松枝茂夫出生于九州佐贺县。从读中学时就对文学非常有兴趣。后来读了京都大学出版的《中国学》杂志,以及青木正儿写的有关中国的文学后,决定把未来方向定在了中国文学。于是报考了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科。毕业后,痴迷于《红楼梦》,曾做多次翻译。后又翻译了《浮生六记》、《陶庵梦忆》、《陶渊明全集》、《聊斋志异》等以及鲁迅和周作人的文字。直到1938年,他接触了沈从文的作品后,感到心灵受到震颤,非常感动,由此很快译出了《边城》集。
在译者后记中,松枝茂夫开头就引用了沈从文那段有关造庙的理论:“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这也是1936年在上海出版的《从文小说习作选》序言内容。
随后松枝茂夫引用了日本文学评论家冈崎俊夫的《沈从文小论》一文内容,对书中收集的中短篇一一作了解读。据悉,1935年4月,冈崎俊夫在一次演讲中评价沈从文是位天才作家,尤其专注于对沈从文独特文体的解读,据说这也是日本最早对于沈从文作品的研究。
松枝茂夫同时还提到他非常喜欢读《从文自传》,对于沈从文的成长经历非常感兴趣。他说这部作品文笔颇佳,希望有机会把它翻译成日文。他还提到了沈从文的《记丁玲》和《记胡也频》两篇,认为“不单是传记文学的杰作,部分内容也可以当作《从文自传》的续作,是非常有趣的作品。”
松枝茂夫自述:“最开始接触沈从文作品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方面也因为当时自己中文读得比较吃力,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那个时期尚不是一个他能忘我沉浸其中,落笔酣畅恣意的时代,感觉素材虽然比较有趣,但读起来却乏味得很,没有一个能给人留下印象的。之后便没有再读(他的作品)。”
但是读到《边城》,使得松枝茂夫彻底迷上了沈从文的作品。“最近读到《边城》,一下子被那畅达、自在、唯美的笔触所吸引,(不禁感叹)这个人的写作水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高。难怪他被冠以‘笔生花’——文字魔术师的评语,想来也是有理由的……”“特别是通过小说中所讲述的宛如完美诗般的故事,我明白了这个民族是多么应该得到纯粹爱戴,这令我十分开心。通常,我们观念中的中国人,都是被末法文明所毒害的堕落的中国人。而那个脸上漾着柔和微笑的像六朝佛一样的中国人,既然雕刻那些石佛像的人是中国人的话,就说明未受到任何毒害的纯洁无瑕的中国人是存在的。不,错误的是我们自己的观念性认识,在堕落的当代中国人的内心深处,肯定还潜藏着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我坚信这一点,也将探知和介绍这些真正的中国人,作为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重要目标,也正因如此,《边城》令我感到无限喜悦。”“之后又读《从文小说习作选》,当中集结了他的作品精粹,感觉篇篇都很好。作为少有的那种多产作家,虽然不了解他具体的著作数目,似乎四五十册是有的,而且因为他是情绪导向的作家,糟糕的作品也是有的,比如那些都市类作品。而在这个集子中,他也做了相应的修改……”
在翻译沈从文的作品时,松枝茂夫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在这之前我没有做过像这样愉快的工作,可以说喜爱至极。一个一个故事的展开,我带着梦幻般的心境去翻译。直到晚间躺在床上,我还在对明天要翻译的部分一字一字地考虑和琢磨,每天夜里总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进入梦乡。但到次日执笔时,却发现自己之前准备好的语言,大抵派不上用场。那仿佛带有某种韵律的如珠玑般的文字,似乎都被我变成了粪土。顿感自己语言之贫乏,几度甚至想弃笔作罢。从内心感觉讲,我并非是沈从文作品最好的译者。但是,不管怎样,看着他的大部分被称为杰作的作品经过我亲手翻出来,还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
对于松枝茂夫翻译的作品集,沈从文曾在拿到日文版后,在扉页上作题记:“选择的还有道理,不尽恰当。”
沈从文一直珍藏着这本日译本,但是后来多次接到松枝茂夫的来信,沈从文都迫于当时现实形势未做回复。“六五、六年来一信,拟译全集,不便作复。七五年复来一信,或将译《湘行散记》,为此作复。并寄所译《红楼梦》三册,及笔记小说一厚册。已七十二岁,任早稻田中文教授。信中说每与二三友好谈及,不写小说极可惋惜。”这是沈从文后来在日本版《边城》上的跋记。
从两人第一次通信到1982年,也就是沈从文随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代表团出访日本,在时隔34年后,两人终于迎来了第一次见面。这年的初秋,得知沈从文访问日本,松枝茂夫特地赶到旅馆去看望沈从文,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松枝茂夫还邀请沈从文到他曾任教的东京都立大学去演讲。听说沈从文喜欢古典音乐,松枝茂夫还托人给沈从文带去几盘肖邦音乐的磁带。1988年5月,在接到沈从文去世的消息后,松枝茂夫颇为悲痛,并向沈家发去唁电。
曾在网上看到一件拍品说是日本汉学家松枝茂夫《节临〈兰亭序〉》,其后有沈从文的题跋:“松枝先生熟谙汉学,慕中华文化,闲晦好笔墨,与余神交四十余年矣,今见其旧时所书兰亭,融北碑入晋帖……”看落款日期为1982年,正是沈从文访日之时,我不懂书法,因此不辨真伪,但我想说的是,沈从文对松枝茂夫于汉学的痴迷一定是支持的,并且是感到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