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形势图 图片来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谭其骧 主编

孟达此人，先从刘璋，后投刘备，转而依附曹丕，期间与孙权亦暗通款曲，后来又意图重归蜀汉，可谓是三国跳槽第一人，反复无常，不值一哂。

孟达 《虎啸龙吟》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在公元228年，成为魏蜀吴三国暗战的绝对焦点，也促成了诸葛亮与司马懿这两位当世人杰的第一次交手。

事情还要从刘备政治集团的派系斗争讲起。

刘备一生辗转四方，绕着大半个中国打游击战，流浪到了新野，无非关、张、赵等人而已。拿下了荆州后，刘备开始站稳脚跟，以诸葛亮和庞统为首的荆州人士成为其阵营的核心力量，并助刘备西向，从刘璋手里夺取了巴蜀之地。

刘璋在巴蜀不得人心，所以刘备入蜀，一路都在接纳从刘璋阵营中投诚过来的“带路党”，这些人自然因迎立之功也被委以重任，他们被称为“东州派”，其代表人物是法正、孟达、李严。

法正 94版《三国演义》

法正和孟达的关系最铁，两人都是扶风郿县人，当年因为关中战乱，一起逃荒入蜀，有过命的交情。庞统阵亡后，法正迅速取代了其地位，成为刘备身边的首席谋臣，史载法正当时“外统都畿，内为谋主”，刘备对他是言听计从，出兵征伐都要把他带在身边。在当时，法正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在后方管理内政、筹划粮草的诸葛亮。

因为法正的得宠，孟达的地位也扶摇而上。刘备先是派他担任宜都太守，在汉中之战胜利后，刘备令关羽北攻襄阳、樊城，同时令孟达自秭归北上攻打房陵。这条路线，就是现在从湖北秭归到房县的路，不仅要溯水而上，而且要穿越庞大的神农架林区，道路曲折多艰，非常不利于行军。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孟达攻克房陵，又与刘封合兵攻取上庸、西城，可见，孟达的军事能力可以说丝毫不逊于关羽。

西城、上庸、房陵三郡，因位于益州之东，俗称“东三郡”，其治所分别在现在的陕西省安康市、湖北省竹山县、湖北省房县，笼统说来，其范围大致是陕西东南部到湖北西北部这一带。

从地形图上看，这片地带处于秦巴山区，平原稀少，交通不便，从古至今也从未成为经济繁荣之地。

“东三郡”地形图

然而当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形成后，“东三郡”的战略价值就凸显出来了。从“东三郡”溯汉水而上，就到了蜀汉的前哨防线汉中郡，而沿汉水顺流而下，就能抵达吴国西线的荆州防区，从“东三郡”沿山路和水道北出，与魏国大都会长安、宛城、许都乃至首都洛阳都相去不远。“东三郡”的战略位置一下就凸显了出来。

这样重要的地方，刘备当然不大放心全部交给孟达，于是派自己的干儿子刘封来协助防守。但刘封与孟达两人不合，经常窝里斗，这一斗就没顾得上支援关羽，导致关羽被东吴背后捅刀子，战败身死。刘备为此迁怒于孟达，而这时法正病逝了，孟达失去了靠山，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东三郡”一起投奔了魏国。

当时曹操新逝，曹丕刚上台，孟达则是第一个主动投魏的蜀汉高级将领。曹丕对他的到来鼓掌欢迎，一口气加封孟达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假节，并且将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合为新城郡，让孟达总督军政，等于认可了孟达在“东三郡”的半独立地位。

当时蜀国急于夺回荆州，跟东吴干架，然后又遭遇夷陵大败，跟不顾不上惩罚孟达的叛逃。因此孟达在魏蜀吴三国的夹缝之间，居然过了八年的安乐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魏文帝曹丕驾崩了，魏国朝堂跟孟达关系好的夏侯尚、桓阶也相继病逝了，孟达在魏国的日子开始不好混了，他开始拨动小算盘，“连吴固蜀，潜图中国”。

孟达 《虎啸龙吟》

蜀汉建兴四年（226），诸葛亮平定南中叛乱后班师回成都，路过汉阳县时，一个从魏国投降而来叫李鸿的人被带到诸葛亮面前。诸葛亮于是请李鸿落座，想从他口中探听一些魏国的情报，当李鸿说到自己曾经在孟达那儿待过一阵，诸葛亮一下子提起了兴趣，让他把见闻细细讲来。

李鸿说，当时他看到有个叫王冲的人在给孟达传谣，说孟达叛变后，诸葛亮咬牙切齿，主张把留在蜀地的孟达妻儿家眷全部诛杀，只是因为刘备不赞成才作罢。孟达则当场表示：“诸葛亮做事有分寸，怎么会是这种人？我可不信！”

诸葛亮听完点了点头，心想这个孟达还是懂我的，于是对身边的蒋琬、费诗说，看来我得给孟达这位老友写封信了。

费诗很不赞同，他说，孟达这小子，先是对刘璋不忠心，后来又背叛先帝。“反复之人，何足与书邪？”

诸葛亮的反应很有意思，“亮默然不语”。

这“默然不语”之间，诸葛亮已经谋划好了一个圈套。

诸葛亮与孟达之间，不仅有国仇，还有家恨，这就是为什么造谣者会渲染诸葛亮对孟达的叛变有切齿之恨，必欲诛杀妻子。

当年诸葛亮在襄阳隆中隐居时，就将自己的两位姐姐嫁入襄阳两大豪门蒯氏、庞氏，自己娶襄阳名士领袖黄承彦之女，凭此拿到了襄阳上流俱乐部的入场券，方才有后来刘备对他的关注。诸葛亮大姐的丈夫，是刘表首席谋士蒯越之兄蒯祺。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襄阳蒯氏全族归附曹操，蒯祺也随曹军北归，巧就巧在，曹操给蒯祺安排的官职，正是“东三郡”中的房陵担任太守。

于是孟达攻打房陵时，蒯祺就成了蜀军的敌人，孟达破城后，《三国志》载“房陵太守蒯祺为达兵所害”，请注意措辞，“为达兵所害”，这说明孟达并非有意诛杀蒯祺，甚至孟达根本不知道敌方的这位将领跟诸葛亮有这层渊源。然而在蜀汉政权内部，以诸葛亮为代表的荆州派和以法正为代表的东州派本来就势同水火，孟达又直接导致了诸葛亮姐夫的死亡，这无疑给两人之间的关系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诸葛亮没有听费诗的，依旧给孟达寄去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往年南征，岁末乃还，適与李鸿会于汉阳，承知消息，慨然永叹，以存足下平素之志，岂徒空讬名荣，贵为乖离乎！呜呼孟子，斯实刘封侵陵足下，以伤先主待士之义。又鸿道王冲造作虚语，云足下量度吾心，不受冲说。寻表明之言，追平生之好，依依东望，故遣有书。”

诸葛亮说，当年你离开蜀汉，都是因为刘封使坏，一切都是误会，现在我“依依东望”，其意不言而喻。

诸葛亮 《虎啸龙吟》

怕孟达不相信自己的好意，诸葛亮还让之前与孟达关系很好的“东州派”大佬、尚书令李严也给他写了封信：

“吾与孔明俱受寄讬，忧深责重，思得良伴。”

“思得良伴”，意思就更明显了，等着你回来跟我同朝为官。

李严 2010版《三国》

孟达正愁魏国新君即位，自己饱受猜忌，于是很快向诸葛亮表达了回归之意，并着手准备起来。

然而与此同时，诸葛亮却派了一个叫郭模的人诈降魏国，到魏兴（原西城郡）太守申仪那里泄露了他与孟达的全部书信联系。申仪原本就与孟达不和，立即就将孟达欲叛变的事情打报告给魏帝，孟达这边听说消息泄露，也加快战备速度，准备先灭了申仪再投降诸葛亮。

按照诸葛亮的计划，等孟达和申仪打的两败俱伤之际，他就从汉中出兵，夺回“东三郡”，再制造一个孟达死于乱军之中的情形，既报了家仇，又让蜀汉大得其利，真可谓是妙计啊。

诸葛亮根本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大魏境内，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也在盯着孟达，甚至在盯着他，那个人叫——司马懿。

司马懿《虎啸龙吟》

诸葛亮与司马懿此前应该不认识，因为他俩全无交集。

全无交集，是因为两个人的前半生的工作极其相似——都是搞内政。

刘备在荆州时，诸葛亮都督南三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刘备北取汉中，诸葛亮“镇守成都，足食足兵”。整个刘备时代，诸葛亮主要扮演内政官的角色，极少带领军队，更从未参与对曹魏战场的作战。刘备托孤，以尚书令李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军权并不在诸葛亮手上。

司马懿从曹操的司空掾属做起，做了十多年的文秘工作，曹丕上台后，司马懿凭借从龙之功，步步高升，升任抚军，加给事中，录尚书事。曹丕每次东征，司马懿的任务就是“内镇百姓，外供军资”，同样也是内政官。曹丕曾在诏书中对司马懿说：“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说明给司马懿的人设也是负责后方事务，军权牢牢掌握在曹氏宗亲手中。

公元226至227年，诸葛亮和司马懿先后迎来人生的重大转变——这两个四十多岁的文官，都抓到了军权。

诸葛亮在刘备去世后，巧妙使用外交手段，与东吴孙权化敌为友，重建邦交，这让驻扎在吴蜀边境永安的李严一下成了光杆司令，无用武之地。随后，诸葛亮向后主请旨，亲率大军南征，平定益州南部叛乱，从李严手上将军队调度权夺了过来。

司马懿在曹丕去世后，更受新君曹叡的器重，火线递补刚去世的荆州防线总督夏侯尚，抵御趁虚而入的孙权大军。首次上战场的司马懿不负期望，解襄阳之围，逐走孙权、击败诸葛瑾、斩杀吴将张霸及士兵千余人，升骠骑将军，成为魏国军界继曹休、曹真的三号人物。

于是诸葛亮与司马懿，这两个掌军不久的儒生主将，第一次交集就叠映在了“东三郡”和孟达身上。

诸葛亮《虎啸龙吟》

司马懿《虎啸龙吟》

当时司马懿都督荆州，驻扎宛城，距离孟达所在的上庸最近。

孟达如果速度发兵，那就必然落入了诸葛亮的圈套，到时候魏国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点司马懿早就看透了。

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把孟达稳住。于是司马懿也给孟达写了一封信：

“将军昔弃刘备，讬身国家，国家委将军以疆埸之任，任将军以图蜀之事，可谓心贯白日。蜀人愚智，莫不切齿于将军。诸葛亮欲相破，惟苦无路耳。模之所言，非小事也，亮岂轻之而令宣露，此殆易知耳。”

大意是，我知道你一向是忠于大魏的，郭模说你叛变，这么大的事诸葛亮怎么可能轻易泄漏出来？肯定是诸葛亮的反间计！

孟达拿到信哈哈大笑，心想我还以为计谋泄露魏国要采取行动了，没想到司马懿这么蠢，那我可不着急了。于是起兵的事又缓了下来。

这一缓，为司马懿争取了八天的宝贵时间，就是在这八天，司马懿实现了上庸局势的大逆转。

蓝色箭头为司马懿急行军可能路线，红色虚线内为孟达控制之“东三郡”

孟达怎么也没想到，宛城到上庸一千二百里路，司马懿只用了八天就长途奔袭，抵达城下。

诸葛亮不是没有察觉司马懿的威胁，他曾经写信给孟达，让他注意魏军动向。孟达回信说，您尽可以放心，宛城到我这里一千二百里，到洛阳八百里，司马懿就算知道我要叛变，肯定也先得请示洛阳的魏帝，得到诏命后再出军，如此往复怎么也得一个月，那时候我这里早就军马齐备、城池牢固，而且上庸地处深险，司马懿肯定不敢亲自来，其他诸将来我还怕吗？

等到司马懿真的到了城下，孟达给诸葛亮的信已经满是惊慌之言：

“吾举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

《晋书》载上庸城“三面阻水”，图中为上庸城位置，于今湖北省竹山县西南田家坝镇。

司马懿包围上庸城，扣关攻打十六天，孟达外甥邓贤、部将李辅开门出降。司马懿斩杀孟达，又趁势将申仪骗来押送京城，将“东三郡”牢牢控制在魏国手中。这期间，蜀汉的军队已经抵达汉江北岸的木兰塞，同时吴国也意图抢占“东三郡”，军队也抵达了西城西边的安桥，司马懿分兵抵御，蜀吴均未得逞。

另一种说法是，诸葛亮眼见孟达败亡，并不去救。为了假借他人之手致孟达于死地，失去了夺回“东三郡”的最佳时机。

这是诸葛亮与司马懿的第一次较量，自始至终，两人并没有照面，但显然，在这场隔空暗战中，司马懿算准了诸葛亮，而诸葛亮根本不了解司马懿。

诸葛亮终将意识到，失去“东三郡”对以后蜀汉的战略有多么大的影响。此后七年，诸葛亮先后五次北伐，尝试了祁山、陈仓、郿县等几条路线，均告失败，若“东三郡”在手，他可以从“东三郡”顺汉江而下，与东吴合兵，在襄阳另开辟一条战线，重新实践自己“隆中对”的两路并进策略，如此胜败易手，或未可知。

其实在诸葛亮死后，蜀国仍念念不忘“东三郡”，当时主政的大将军蒋琬就向后主提出了东进战略，但朝议后认为顺江而下，易进难退，风险太大，将此议驳回。到了姜维掌军，蜀汉仍旧死磕祁山、陇右，屡战无功，终至倾覆。

上海人美《三国演义》连环画《擒孟达》

参考资料：

《三国志》 陈寿 著 裴松之 注引

《晋书》 房玄龄等 著

《资治通鉴》 司马光 著

《中国历史地图集》 谭其骧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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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 三国月旦评 作者 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