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辛幸存者作家莱维回忆录 人不是人而是集中营的编号
“人必须在一个不知有神、也不见先知的世界中自行寻觅、坚持自己的价值和信念;人不能有幻觉,对世界的道德地位不能有童騃的乐观,更不能期待任何此世或他世的力量或秩序,来保证自己行动的后果在道德上的地位。”——马克思·韦伯
作者:小熊
开篇引用了韦伯的这段我很喜欢的话,等会儿会在后面慢慢引出这段话和这篇文章的关联,今天要讲的是一本关于集中营的书——普里莫·莱维的《这是不是个人》。
熟悉莱维的人,或许可以背下174517这个数字,在莱维的一些书的书封上,这6个数字被加粗加大印刻在上面,就像当年它们被刺在莱维的皮肤上,从此莱维不再是莱维,而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编号174517。
“在好些天里,当以往在自由的日子里养成的习惯驱使我读取手表时间时,手臂上颇具讽刺意味地蓦然出现了我的新名字,就是刺在表皮下面的那个近似天蓝色的号码。”
1一个人如何被摧毁
《这是不是个人》完成于1946年,在莱维从奥斯维辛死里逃生一年之后。1943年12月,身为游击队员的莱维在意大利北部山区被捕,随后被押送至拘留营。1944年2月,莱维与拘留营里所有人一起被德国人押送至奥斯维辛,历时五天。在卡尔比车站,莱维一行人第一次遭到殴打,“事情是如此新鲜而毫无意思,以至无论从肉体上还是从心灵上,我们竟然都不觉得疼痛。惟有一种深深的愕然:怎么能不带愤怒地殴打一个人呢?”
下了火车,除了路上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死去的人,依然还活着的人们面临了第一次“挑选”。有劳动力的人被留下,其余五百多人,两天之后,无人存活。后来,德国人经常采用更为简单的方法,只是简单地打开列车两边的车门,一边下车的人进入集中营,另一边进入毒气室。
之后,莱维上了一辆卡车,旅行只持续了二十来分钟,卡车停下,眼前一扇大门,门楣上有灯光明亮的一行字——劳动使人自由(Arbeit Macht Frei)。
进入集中营,他们被勒令脱光衣服,之后被剃光头发和胡子,接着被送进淋浴室,在不知等待了多久之后,滚烫的热水从喷头迸出,身上有了五分钟的舒适。随后,他们被吆喝着推入旁边的屋子,每个人手里捧着木头底的破鞋和抹布一样的衣服,要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身子跑到百米外的棚屋,才被允许穿上衣服。
“此刻,我们头一次意识到,我们的语言缺乏能以用来表达所蒙受的这种侮辱的词语,它摧毁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莱维和同伴们所有的一些都被剥夺,衣服、鞋子、头发、甚至还有名字。
“请每个人都想想,往往有多少价值,有多少意义都蕴含在我们日常一些最细小的生活习惯之中,包含在我们连最最卑鄙的乞丐都拥有的无数物件之中:一张手绢,一封旧信,一张至亲至爱的人的照片。这些东西是我们本身的一部分,几乎是我们身上的肢体;无法想象在我们的世界里连这些东西也都被剥夺了,也不能想象很快我们会找到另外别的东西取代旧有的,用我们其他的东西来象征和唤起我们的记忆。”
随后,“新人们”被随机分入不同的棚屋,每个棚屋要住200多个人,大部分的床铺得睡两个人,地板的面积小到,除非有半数的人在床铺上,否则不可能一个棚屋的人都逗留在棚屋里。他们很快懂得了食物的珍贵,用餐后把饭盒底刮得干干净净,为了防止面包屑掉落,吃面包时要把饭盒托在下巴底下。他们也知道了从大桶底部捞出来的菜汤和表层捞的大不一样,于是要估计好排队时的位置,为了可以让菜汤稠一些。
接着,他们很快懂得了一切东西都是有用的:细铁丝可以系鞋子;破布可以做成脚垫;纸张可以用来(非法地)填充上衣御寒。他们也明白了一切都有可能被人偷走,而且一旦放松注意力,就会瞬间不见。而为了避免东西被偷,他们不得不学会睡觉的技巧,把脑袋枕在一个用上衣做成的包袱上,里面装着他们所有的一切,从饭盒到鞋子。
得熬到什么时候呢?这是一个区分新人和旧人的问题,没有集中营的“老人”会问这样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成年累月地生活在那里,活在当下是更为紧迫和实际的问题。今天能吃到多少食物,会不会下雪,是否有煤要卸,而遥远的将来的问题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没有任何迫切性。
编号是174000之后的一行意大利人,进入集中营时是九十六个人,只有二十九个存活至当年10月份,冬天刚刚开始的一次淘汰,将其中的八个人直接送入了毒气室,于是剩下了二十一的人。“我们中间有多少人能够活到新的一年呢?有多少人可以活到春天呢?”莱维在躲避过那次淘汰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在经历淘汰后的棚屋渐渐安静下来,第二天要去毒气室的人,得到了两份菜汤。老库恩在大声祈祷,他头上戴着便帽,剧烈地晃动着上身。库恩感谢上帝,因为他没有被淘汰。
库恩旁边铺位上的希腊人贝波,二十岁,第二天得去毒气室,而且库恩知道这点。贝波躺在那里,凝望着电灯泡,一言不发,什么也不想。
“库恩难道没有看见吗?库恩难道不知道下一次也许会轮到他了吗?库恩难道不明白,今天发生的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是任何求神的祈祷,任何宽恕,任何罪人的赎罪,总之,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事情,都不再能予以补救的吗?如果我是上帝,我会把库恩的祈祷啐回尘世间。”
莱维在书的临近结尾处,曾经感慨,毁灭人是困难的,几乎跟创造人一样困难:那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但是德国人,你们做到了。我们驯服地在你们的眼皮底下:你们没有什么可惧怕我们的,没有造反的举动,没有挑衅的言语,连一种审判的目光都没有。”
2为什么有的人还能活得像个人的样子
在后来侥幸活着离开奥斯维辛之后(德国人后来决定大批量转移集中营里的劳动力,而莱维因为当时得了猩红热而被抛弃,被转移的人后来全部死亡),莱维说奥斯维辛的经历,涤荡了他所接受过的任何宗教上的教育和修养。“有奥斯维辛,就不能有上帝的存在。我找不到一种解决此困境的良方。我寻找过,但我找不到。”
在这里,请允许我再次引用韦伯的话:“人必须在一个不知有神、也不见先知的世界中自行寻觅、坚持自己的价值和信念;人不能有幻觉,对世界的道德地位不能有童騃的乐观,更不能期待任何此世或他世的力量或秩序,来保证自己行动的后果在道德上的地位。”
而事实上,让莱维在集中营岁月里,依然活得像个人的样子的,恰恰就是他所遇见的一个个依然还是人的人。
进入集中营后,莱维很快就不再认真洗澡,因为他知道,洗完半个小时后,他又会变得和洗澡前一样脏,但施泰因洛夫每次却非常认真地努力洗澡,让自己变得整洁。他跟莱维说,“正因为集中营是使人沦为畜生的一架大机器,我们不应该变成畜生;就是在这种地方人也能活下去,因此人应该有活下去的意志,为了日后能带着证据出去,能向世人讲述;而为了活下去,就得努力维护文明的生活方式,至少得保住文明的结构和形式,这是很重要的。我们是奴隶,没有任何权利,得直面各种侮辱,而且几乎肯定要面对死亡,但是我们还剩下一种权力,我们得全力维护它,因为它是我们最后的权力,那就是:我们不认同他们的兽性的权力。因此我们当然得把脸洗干净,没有肥皂,用脏水洗,用上衣擦干身子。我们得把鞋子涂上黑色,并非因为条例上是这么规定的,而是出于尊严,为了体面。我们得挺起腰杆子走路,不能趿拉着鞋子,并非是为了遵守普鲁士人的纪录,而是为了活着,为了不让自己开始死去。”
还有那个意大利民工洛伦佐,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每天都给莱维带来一块面包和自己吃剩下的囚饭,天天如此。他还送给莱维一件打满补丁的厚毛衣,替他写过一张寄往意大利的明信片,并且让他得到回音。这一切,他都不要酬劳,他并不是为了得到酬谢。
“我今天仍能活在人世真就得归功于洛伦佐。不光是因为得到他物质上的帮助,更因为他以他的存在,以他那种如此简单又淡定地做善人的方式,令我常常记住在我们当时那样的生活天地之外,还存在着一股正义的世界,还有某些东西和某些人是纯洁的,完整的,尚未被腐蚀的,并非是野蛮的,是与仇恨和惧怕无关的;还有着一种久违的善,虽然这是某种很难予以定义的东西,为此,我们值得保重自己。”
写进《这是不是个人》一书里的大部分人物,莱维说都并不是人,他们的人性已经被埋葬。但洛伦佐是一个人。他的人性是纯净的,是未受到玷污的,他是屹立在这消极的世界之外的人。“多亏了洛伦佐,使我没有忘却我自己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