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第一次回到出生的地方,却也是母亲迈向她的死亡的第一天
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是一种微妙的体验。起初你或许只会对这个地方感到陌生。对你而言,它带有陈旧却充满新鲜感的味道。一切是如此新奇,正等待你去探索和追问。你缓缓地向前走,去感受它所带给你的一切感觉。惊异,茫然,不可思议,伤感,漠然,顺从。
作者:林雪虹
资料图 王金辉 制图
我在这家医院出生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这里也是母亲接受化疗的地方。我第一次回到这里正是母亲第一次接受化疗的时候。
那天早晨,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从乌拉港出发,先去大姐的家,然后大家才坐维杰先生的车去医院。维杰先生的车很干净,空调机永远不会发出恼人的声音,车里还飘散着混合了清幽的汽车香水和香粉的气味。
母亲在她的座位上垫了一条薄薄的浴巾。“我现在太瘦了,坐久了屁股会痛。要坐这么久。”她说。
那天早晨的空气清新又湿润。在驶向城里的路上,我们三个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交谈。我被倦意和怨毒的情绪笼罩着。再过几天,妹妹也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会一起陪母亲去医院。这件事令我感到愤懑,因为我回来除了为了陪母亲,也是为了减轻姐妹们的负担。除了我,所有人都在全职工作,而且妹妹才毕业不久,刚上班几个月。我们说好轮流照顾母亲,她趁春节假期时才回来,这样就不会耽误工作。但很快她便因为受不了弟弟的指责而改签机票,被迫提前回家。
“大家轮流回来就可以了,阿祥还要叫阿妹提早请假回来,变成现在一下子两个人都回来了。”我说。
“阿祥叫阿妹提早回来了?不用啦,一下子那么多人做什么?”母亲说。
“他说阿妹啊,一直说她,叫她一定要回来。”
“哎哟,我哪里知道他会这样。他就是这样,喜欢吩咐人做这做那。”
我没有停止抱怨。即便默不作声,寂静的空气仍然被怨毒的情绪笼罩着。
“不要跟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和。爸爸就是不想看到你们这样。”抵达大姐的家时,父亲突然开口说话。
我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我感觉受到屈辱和不忿。“你自己都跟兄弟姐妹不和了,凭什么说我?”我在心里愤愤地说出这句话,然后不动声色地下车,将母亲的东西搬到维杰的车上。
医院只有一个助产士,我在想她会不会就是当年替母亲接生的人。不,不是她。母亲生我时并没有什么助产士,接生的是妇产科医生和几个护士。如果是助产士,母亲应该会告诉我的。我只记得她抱怨护士不怎么和善,缺乏耐心。
我不知道医院是否还有其他的门。后来每一次去那里,我都从那扇有着巨大牌匾,像是医院正门的入口进去。从那扇门进去,要先上一道斜坡,经过急诊部,再走一会儿便抵达肿瘤科。急诊部是一个令人恐慌的地方,我屏住呼吸,表现得庄重、小心翼翼,克制自己不盯着那些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的伤者和在附近徘徊、焦急或失魂落魄的家属。
母亲的病房在二楼。这是二等房,被一块绿色的帘子隔成两部分,每一边有六张床,每张床的上方都有一把吊扇。这里有很多东西都是绿色的,墙壁、能将整张床围起来的帘子、墙上的告示以及所有人的病号服。护士很快就过来为母亲测量血压和体温。
瞬间,我们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积极向上的情绪之中。在路上时的那些怨恨、争执和沉默突然之间消失了。一切是如此新奇,正等待我们去探索和追问。一切也正等待我们去承受。
我们看着护士张罗一切。尔后我们才得知原来化疗会在第二天上午进行,化疗前一天需要做的是检查病人的健康状况。在母亲测量血压时,我四处张望,发现病房里并没有我可以睡觉的地方。结果那一天我和母亲都在医院附近的酒店过夜。护士准许我们第二天一早再回到医院。所有人对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
父亲和大姐回家了,留下我和母亲在酒店里。洗过澡后,母亲要我为她照张相片。她坐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露出修长、枯瘦的手和左手腕上的手表。她穿着我从北京带回去的粉红色格子睡衣,因为怕冷,她在睡衣外加了一件粉蓝色的针织外套。我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睡衣,那是我冬天经常穿的。在她离世后,我将她的睡衣留在了乌拉港。自从生病后,她衣服的尺码小了许多,我穿不下她的衣服了。我们的体形原来是非常相似的。
凌晨,她醒过来,在浴室里狠狠地吐了起来。洗手池堵塞了,淡橙色的水面漂浮着一层油,散发出一股混杂着各种腐臭的食物的气味。我站在门边,透过虚掩的门望着她。
后来她就没有再睡,而是不停地和我说话。整个晚上,她几乎没有停下来,有时是在追忆某件往事,更多时候是在描述她曾经如何因为轻信别人而受骗。当时我正坐在床上写文章,那是为我的新专栏写的,我为有这样的机会而激动不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全力以赴。
我极度疲倦,母亲却亢奋地说个不停。我尽可能地将目光从电脑屏幕转移到她的脸上,偶尔提出几个问题,并以微笑、叹息、蹙眉或点头回应她的故事。
“你写吧,我不要吵你了。”这句话她至少说了三遍。
忽然,在谈到某件毫不相关的事时,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找别的工作,不要写了。”
我并没有理会她。我早已习惯对那些忠告和建议一笑置之。我总是能应对自如。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很在意这句话。或者是曾经在意过。它含有忧虑、轻视和不信任的意味。在沮丧、挫败感不断来袭的时候,这句话极有可能足以击倒和摧毁一切。可悲的是这样的时刻总是很多,只会令人更加无望和脆弱不堪。
回过头去看,那第一个在酒店的夜晚对我们来说是充满意义的一个晚上。白天,我第一次回到我出生的地方,而那也是母亲迈向她的死亡的第一天。往后的化疗只有使她的健康每况愈下,意志力也不断被削弱。这也是我们母女两人唯一一次在一间房间里过夜。我们度过了漫长、煎熬的一夜。那个夜晚,我正在为我那举步维艰的写作生涯心烦意乱,她或许也正在对第二天要接受化疗而担忧、紧张不已。这很可能是她不停地说话、表现得精神亢奋的缘故。如今看来,白天我为她照的那张相片显得格外珍贵。她端坐着,双腿并拢,郑重其事地对着镜头微笑,看起来温顺、腼腆,还有一丝紧张。照相之前,她还说要将照片拿给她的弟弟看。我想那时候我们都对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无力感。我们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