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复兴

    黄德智家的门联   肖复兴

虽然发小儿指的是从小在一起的同学，但是比起同学来，多了深厚的友谊。这也就是说，同学可能只是一同学习过而已，没有那么多交情可言；发小儿可是在摸爬滚打、一起长大的年月中积累下友谊的。比起一般的友谊，发小儿多了时光的浸透，毕竟很多朋友没有发小儿这般从童年到老年一直在一起，经历过那样漫长的时间。没准发小儿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会比你和父母、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虽然童年时的友谊天真幼稚，却也最牢靠，如同老红木椅子，无论年头多老，总那么结实、耐磨耐碰，漆色也鲜亮如昨。有了岁月打磨的厚重包浆，看着亮眼，摸着光滑，使着牢靠。

黄德智就是我的一个发小儿，一般的小学同学无法和他相提并论；小学同学有很多，可以称之为发小儿的，只有一位或两位。小时候，他的家境殷实，住在前门外草厂三条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里，在整条胡同中，那是非常漂亮的一个院子，大门的门楣上有镂空带花的砖雕，门上有副精美的对联：林花经雨香犹在，芳草留人意自闲。虽然那时我看不大懂，却觉得文辞很华丽。

我家住在西打磨厂，离他不远，穿过墙缝胡同就到了。为了在放学后便于监督管理，老师把就近居住的学生分到同一个学习小组，我和黄德智在一个小组，学习的地方就在他家，老师指定他当小组组长。放学之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到他家写作业，顺便一起玩。天棚鱼缸石榴树，他家的每一样东西都足够让我新奇。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样都是过日子，各家的日子是不一样的。

到他家那么多次，我从没有见过他的爸爸，可能他爸爸一直在外面忙工作吧，每次出来迎接我们的都是他的妈妈。黄德智的妈妈长得娇小玲珑，面容姣好，皮肤尤其白皙，像剥了壳的鸡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旗人，当年还是个格格呢。她没有工作，负责料理家中的一切；那一口北京话说得地道，人也很和蔼可亲，看我们一帮小孩子在院子里疯跑，没有什么不耐烦，相反夏天的时候，还给我们熬酸梅汤喝。酸梅汤里放了好多桂花，上面还浮着一层碎冰碴儿，那是我第一次喝酸梅汤，真是非常凉爽，好喝。

虽然黄德智长得没有他妈妈那样好看，但和他妈妈一样白皙。和我们这些爱玩闹的男孩子不大一样，他好静不好动，从小就练书法。他家有个老式的大书桌，大概是红木的，我也不太懂，只觉得油漆很亮，像涂了一层油似的，即使在阴天也有反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书桌——我家只有一个饭桌，吃饭写作业都在饭桌上。他家的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大小不一的毛笔悬挂在笔架上。每次写完作业，我们这些同学就在街上疯跑，或踢球打蛋，或去小人书铺借书看，黄德智不能出来，被他那个长得秀气的妈妈留在屋子里，拿起毛笔练书法。

在学校，黄德智不爱说话，像一只躲在树叶后面的麻雀，不显山不露水。但他的毛笔字时常得到大字课老师的表扬，这是他最露脸的时候，我也为他感到骄傲。我的大字写得很一般，他曾经送给我一支毛笔和一本颜真卿的字帖，让我照着字帖写，他说他很小就开始临帖了。

一次，少年宫举办全区中小学生书法展览，黄德智写的一幅书法被选为入展作品。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幅很大的横披，用楷书写了六个大字——风景这边独好，展览开幕那天，我和他一起去少年宫。其实我不懂书法，对书法也没有什么兴趣，黄德智送我的毛笔和字帖我根本就没有动过，但是有他的书法展出，我当然要去捧场。

那天，我们班上的同学一个也没有去，我挺不高兴的，替黄德智愤愤不平。他却说：“你来就挺好的了！”听了这话，我挺感动，我深知，这象征着我和他之间的友谊。

在回去的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一开始雨不大，谁想不一会儿工夫，雨越下越大，可我们都不想找个地方躲雨。因为少年宫在芦草园，靠近草厂三条南口，我们觉得离黄德智家不远，想赶紧跑到他家再说。但就是这段不远的路，跑到他家时，我们也被淋得浑身湿透，成了“落汤鸡”。

他妈妈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忙去找来黄德智的衣服，非让我换上不可。然后她又跑到厨房去熬红糖姜水，待到热腾腾的红糖姜水端上来，我们一口不剩，全喝光了。

雨停了，我穿着黄德智的衣服走出大门，黄德智把我送到了胡同口，我又想起刚才喝的那碗红糖姜水，问他：“都说红糖水是给生孩子的妈妈喝的，你妈妈怎么给咱们喝这个呀？”他笑着说：“谁告诉你红糖水只能给生孩子的妈妈喝？”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开心地笑过。

高中毕业后，我去北大荒插队，黄德智到北京肉联厂炸丸子，一口足有一间小屋子那么大的锅，“哪吒闹海”一般翻滚着的丸子，是他每天要应付的活计。我回来探亲时到北京肉联厂找他，指着这一大锅丸子说：“你多美呀，天天能吃炸丸子！”他说：“美？天天闻这味儿，我都想吐。”

可无论何时、所处何地，他一直坚持练书法，始终没有放弃。

我从北大荒刚调回北京的那一年，跑到他家叙旧，他说他每天白天炸丸子，晚上练书法。没过几天，他抱着厚厚一摞书来到我家，说要送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的十卷本《鲁迅全集》。他说是路过前门旧书店时看到的，因为知道我喜欢读书喜欢写作，就买下来送给我。我问他多少钱，他说22元。那时，他每月的工资才40多元，我刚要说话，他马上又对我说：“接着写你的东西，别放弃！”

如今，黄德智已经成了一名颇有成就的书法家，他的书法作品获得过不少奖，还曾陈列在展室里，悬挂在牌匾上，印制在画册中。前几年，黄德智乔迁新居，我特意前往为他暖居，奇怪的是他的房间里竟然没有挂一幅他自己的书法，我问他原因，他觉得自己的字写得还不行。他的书法都一包一包卷起来打成捆，从柜子顶部一直挤到了房顶。他打开柜子，里面都是用过的毛笔；打开盛放毛笔的盒子，一支支用秃的笔堆在一起，形如一座座小山。他说起笔里的那些沧桑，胜似说自己的作品。如同树根虽然比不上枝头的花叶漂亮，却是树的生命所系一样，秃笔里盘根错节着平常日子的回忆，其中一段，属于我和他。

一个人，经历了人生种种，总会留下许多回忆，但发小儿的这段回忆，无与伦比。一个人，如果老了之后还能和一个或几个发小儿保持联系，更该珍惜。因为哪怕你老得走不动道了，只要有发小儿在，你就像拥有一把结实可靠的老红木椅子，可以安心、舒心地靠靠，聊聊天品品茶，从中感悟别样的人生。

原标题：“发小儿”就是那把老红木椅子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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