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代今之古人”翁偶虹,百业皆入戏的戏迷人生
有一次,翁偶虹先生对高庆奎先生谈起他的戏缘,说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天生与戏有缘,不但是台上的戏,凡是与戏有关系的事物,我是无一不爱。”
作者:解玺璋
翁先生所言不虚。他痴戏迷戏之深,亦证之于年轻时即以“六戏”为自己的书斋命名。何为六戏?即听戏、学戏、唱戏、编戏、论戏、画戏,几乎囊括了翁先生戏剧生涯的全过程。我读翁先生的书,感觉他是在戏里泡大的,一辈子没离开过戏。他作过一篇《自志铭》,概括他的人生经历,表达他的人生态度,当年曾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上发表:
也是读书种子,
也是江湖伶伦,
也曾粉墨涂面,
也曾朱墨为文。
甘做花虱于菊圃,
不厌蠹鱼于书林。
书破万卷,
只青一衿,
路行万里,
未薄层云。
宁俯首于花鸟,
不折腰于缙绅。
步汉卿而无珠帘之影,
仪笠翁而无玉堂之心。
看破实未破,
作几番闲中忙叟;
未归反有归,
为一代今之古人!
翁先生的书,从《我的编剧生涯》,到近年陆续出版的《梨园鸿雪录》《名伶歌影录》《菊圃掇英录》《钩奇探古话脸谱》和《翁偶虹看戏六十年》,文章都是因戏和角儿而作,或忆旧,讲述梨园往事;或言说,探讨名伶在舞台上的优劣得失,总之是与戏联系在一起的。
但前不久刚刚面世的《春明梦忆》似乎不在此例。先前,翁先生自己曾编排过一本《北京忆旧》,所收文章多讲旧京文化中的雅趣,像花鸟鱼虫,都曾结缘于翁氏笔墨。《春明梦忆》是《北京忆旧》的扩充版,翁氏弟子张景山在《北京忆旧》的基础上,增补了新发现的几篇佚文,计有《北京“八大怪”》《鸽趣》《编剧忆旧》等,也是围绕着旧京文化作文章。早先读翁先生的这些文章,惊讶于他笔下的旧京文化,如此丰富多彩,是我们闻所未闻,更无缘得见的;看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有一种如睹其物,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
而这次重读,有些感觉却又不同,特别是他的痴戏迷戏,在这些文字中似乎有了别一种意味,对他的理解和认知也更深了一层。如果说先前我们对于他的了解,或止于他所说的“凡是与戏有关系的事物,我是无一不爱”;而再读这些文章我则新发现,对他而言,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与戏有关。书中专写戏的文字如《编剧忆旧》《合作戏》《北京戏园的变迁》可以毋论,惟有关风土民俗、市井文化、乡土艺术、节令趣闻等,亦能从戏入手,发掘其中的戏缘,痴迷于戏到这种程度,常人是难望其项背的。而翁先生所以成为戏曲大家,固离不开他的广采博收。
先讲一个为人所熟知的。他有一篇《养鸟》,写北京人有养鸟的习俗,其中提到金少山喜欢养红子、靛颏,原因是这种鸟能叫“灯花儿”。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夜间打开笼罩,它能对着灯鸣叫,非常悦耳动听。继而他笔锋一转,又写道:“少山曾从靛颏的‘小盘’(碎声低叫)中悟出低声念白的方法,从红子的翻音创出《锁五龙》中‘见罗成’一段中的‘我为你花费许多财’的翻高唱法。”这也是梨园的一段掌故或佳话,过士行兄创作《鸟人》,就从这里受到启发,并把它写进了情节之中。
我们小时候都玩过“洋画儿”,现在大概不容易见到。翁先生也是“洋画儿”的爱好者,他诉说“无足轻重的‘洋画儿’”给童年带来许多欢乐时,特别提到,就是这件“小东西”,让他“懂得了小说和戏曲”。这里所谓“洋画儿”,即“洋烟画”的简称。清末以来,外国烟草公司制售卷烟,多在烟盒里夹带画片,随烟奉送。内容有生活中习见习闻的历史人物、小说人物、戏曲人物,以及风情世态、花卉翎毛、文物名胜、成语谚语等。翁先生从六岁开始接触“洋画儿”,最初的文化知识储备,或有赖于“洋画儿”处,很是不少。他曾向父亲请教,为什么“洋画儿”上的赵云怀里抱个婴儿?父亲便给他讲了“赵云拦江夺阿斗”的故事。于是,他又拿出珍藏的所有“洋画儿”,请教于父亲。父亲告诉他,这些人物都见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古典小说,赵云就是《三国演义》中的人物。姨夫梁惠亭是位花脸演员,特意指点他:“你现在认字不多,小说看不下来。这些小说里的故事,有些情节好的都编了戏,演在台上,叫你爸爸多带你看看戏就明白了。”后来他成为戏迷,看过的戏不计其数,还要感谢“洋画儿”这个“大媒”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集“洋画儿”的热情越发高涨,除了追求品种齐全,还要成龙配套,陆续便有了“水浒人物”,“西游记人物”,“红楼梦人物”,“封神榜人物”,以及“戏曲脸谱”、“百丑图”、“戏出”等数十个品种。其中,“封神榜人物”的构图,取材于“广百宋本”的“封神绣像”,形象丰富,神态生动,服装色彩鲜明,姿势接近戏曲。这时,他正跟姨夫学唱花脸,这套“洋画儿”给了他很多帮助,让他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花脸的造型、亮相、姿势、神气”,以后登台演出,亦常常得益于此。
真是没有想到,在我辈,不过是个小小的博弈游戏,对翁先生来说,却是戏剧生涯的启蒙。故而更加相信康有为所说:“同是人也,能学则异于常人矣;同是学人也,博学则胜于陋学矣;同是博学,通于宙合则胜于一方矣,通于百业则胜于一隅矣;通天人之故,极阴阳之变,则胜于循常蹈故,拘文牵义者矣。故人所以异于人者,在勉强学问而已。”无疑,翁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勉强学问”,善于学习的人。在他眼里,人间何处无学问!京剧演员嗜鼻烟者众,鼻烟壶亦成为他们珍爱的藏品,“后台演戏之余,宴会酒酣之后,茶肆闲话之顷,总喜欢把自己搜罗到的珍贵烟壶出以示人,津津乐道”。对此,翁先生写道:“在我的记忆中,从杨鸣玉、谭鑫培一代以下,京剧演员多喜收藏‘平瓷五彩’和‘青花白地’”。这些收藏,他直接或间接地见过不少。“平瓷五彩”多以历史故事为题材,而“青花白地”专有一类画戏剧人物,计有水浒、三国和无双谱数种,他曾见过《打金砖》(汉光武坐在罗圈椅上,马武对立)《摩天岭》《长坂坡》(“掩井”一场)《战马超》《铡美案》(包拯紫袍)《春秋配》(“捡柴”一场)《三疑记》《击鼓骂曹》《辕门射戟》(吕布会见纪灵)《四杰村》(廖奇冲与萧月对峙庄门)《法门寺》(宋巧娇跪诉,贾贵接状)《金山寺》(带景,法海坐在金山寺前,白蛇、青蛇驾舟舞剑,舟旁簇拥水怪)《青石山》(周仓斩狐)《空城计》(带景,诸葛亮高坐城楼,老军向司马懿招手)等。
他还讲到,京剧艺人嗜好烟壶,一定与他们的行当、角色、作品有很直接的关系。李洪春擅长演关公戏,被尊为北方关戏宗师,平生搜集关羽的艺术品,不遗余力,只要见到烟壶上面有关羽图像,必收归己有。一次,他见到一只画着“文武二圣”的烟壶,一面是关公读《春秋》,一面是关公舞青龙,索价极昂,李洪春忍痛买下,搞得店铺老板亦深感不安,几次请他到东来顺吃涮羊肉,进而说明原委,才安下心来。金少山要排《钟馗传》,到处搜集与钟馗有关的艺术品,差点儿花五百大洋买回一只五彩的“钟馗嫁妹”烟壶,后经杨小楼女婿刘砚芳的点拨,拿来真品赠与他,才知先前看中的那只是赝品,险些上当。
至于说到《烧砖艺术》,那更是青少年时期翁先生获得戏曲知识的重要渠道之一。他写道:“天赋戏缘的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发现终日玩弄的这些‘烧砖戏出’和舞台上演出的形象,一而二,二而一。”这“烧砖戏出”也是当年社会上流行的戏曲手工艺品,“是用上好胶泥,范型于‘模子’之中,磕出原胎,再借用土窑的烧砖技术,入窑烧固后,按舞台上人物的扮相姿态,精致而忠实地敷以彩色,罩以鸡蛋清,光华绚丽,细巧可喜”。这种玩意儿并不贵,两三个铜板就能买一包,每一包收入十个戏曲人物,翁先生总是尽量省下“饽饽钱”(当年家长给儿童的零花钱),在“打糖锣儿的”货郎担上购买中意的“烧砖戏出”。最终他的收藏多达四五百包,可谓洋洋大观。
书中《影戏》《评书与戏曲》《春节杂戏》等篇,讲述北京地区曾经流行的曲艺、戏曲等民间艺术形式,特别是讲到它们与京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关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比如说到皮影戏,他就讲了当年京剧演员参加皮影戏演出的情形:“演员置身布幔之中,只能听到他们唱的西皮、二黄,却看不见演员本人,所以叫‘钻筒子’。当年著名花脸刘永春就是‘钻筒子’出身。郝寿臣最初拜的师傅吕福善也是唱影戏的。”影戏的剧目非常丰富,其中许多剧目为影戏所独有,因此,“从前的京剧演员,家中常演影戏,从欣赏中撷取资料,据以编为京剧”。据说,武生创始人俞菊笙创排曾在清末民初引起轰动的大型砌末京剧《混元盒》,剧本便从影戏中撷取了若干情节,补缀而成。这出戏有几折一直流传,成为保留剧目,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杨小楼、孙毓堃、陈德霖、郝寿臣、侯喜瑞等,都演过。这当然不是特例,他还列举了京剧全本《朱痕记》、全本《金锁记》、全本《兰蕙奇冤》,它们“都从影戏的《牧羊圈》《六月雪》《十五贯》里吸取了艺术精华”。
他的《春节杂戏》一文,介绍了六种春节期间民间艺人走街串巷、上门演出的形式,分别为:跑旱船、耍苟利子、耍耗子、耍猴儿、耍狮子和二勇摔跤。这些演出固然简陋、粗俗,不登大雅之堂,但它们绝非随意为之,没有来历。据翁先生所考,它们的出身、身世都很不一般。比如跑旱船,就保存了元杂剧《贩茶船》《度柳翠》的雏形。这些节目在戏曲舞台上早已失传,多亏跑旱船保存了它们的雏形,为研究戏曲史提供了绝佳的资料。又如耍苟利子,演出时有正戏、小戏之别,而正戏多取自梆子传统剧目,不仅腔调无殊于流行的河北梆子,即使是傀儡人的穿戴服装,也与舞台上角色的化装十分相似。由于这样的原因,“京剧演员,春节多暇,常请他们到家中演出,欣赏之余,还能从中汲取艺术营养”。
读罢《春明梦忆》,深感翁先生知识广博,能有戏曲百科全书之誉,全靠他肯学善学,不仅从书本中学,也从社会生活中学,终于积累了丰富的学识,成为一代戏曲大师。他有一首诗,写尽他晚年的一种情怀,抄来作为本文的结束:
又历严冬体未衰,
弦歌翰墨两怡怀。
笔如秋水平还起,
文似春云去复来。
叵耐受知频负债,
敢将然诺砺残骸。
周旋小病得闲隙,
且看春花次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