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农村可用咸菜换小鱼小虾,而如今煮小杂鱼却成饭店大菜?
家乡的村前有一条大宫河,终年流淌着清透的河水,不知什么原因,一年四季,河上总漂着些渔船。船不大,两头有些翘,中间的船舱用竹篷盖着,那是渔人睡觉的地方。船头置一泥锅腔,一到做饭的时间,河面上散漫出炊烟,烟气氤氲中,船头黑不溜秋的孩子影影绰绰。
作者:居述明
庄上人没有闲钱,就用咸菜来换。天一擦黑,咸菜煮小鱼的香味就从小院里飘出来。资料图 王金辉 制图
不见渔人捕到什么大鱼,多是小鱼小虾,村里人称为“小鲜”; 打鱼的多是“侉子”,说话侉里侉气,衣服又脏又破,赤脚,走路弯着腿,外八字。黄昏,斜斜的夕阳里,常有女人或孩子端着小鱼虾找寻买主,一路走一路颠,生怕盆里的小鱼小虾睡着了。庄上人没有闲钱,就用咸菜来换。天一擦黑,咸菜煮小鱼的香味就从小院里飘出来。
我家换小鲜的次数不多,毕竟咸菜并没有多到吃不完的地步。春夏之交,蔬菜接不上,炖一碗“碎咸菜”,放两滴菜油,很下饭。不止一次,竟然从里面挑出一条条白胖的蛆,落在地上,刚才还半睁半闭安详下蛋的芦花鸡径直飞扑下来,全然不顾“母仪天下”的端庄。尽管换得少,但我还是有机会得到小鲜。
麦子种下,田里没什么农活了,队里的男劳力就出去罱泥(捞取河底的淤泥用作肥料)。父亲虽是个“旱鸭子”,也得去挣罱泥的工分。放了学,母亲叫我们到河边等父亲回家。挂在西边的太阳像个冷烧饼,蹲在船头的“侉子”点把干草,架几根树枝,歪着头往里吹气,揉揉眼,再吹,烟弥漫开来。罱泥船靠岸了,我们从跳板上摇摇晃晃走上船,一船的淤泥,小鲫鱼、昂刺、虎头鲨、罗汉狗子还有大大小小的虾,一脸委屈地无力挣扎。父亲不让我们动手,怕我们掉进舱里。我们就扒着小木桶数一二三,“啪”——一条鱼甩了下尾巴,我们跟父亲一样,溅了一脸的泥点子。
晚上,一锅咸菜煮小鱼,粥比平时多喝了一碗,撑得死胀。夜里冻得抖抖的,到屋外撒尿。清冷的月光下,一束热气腾腾。
父亲是看不上这些小鲜的,他的评价是“没得肉”。对一个种粮食的农民来说,吃有两个层次:一是吃饱,二是吃好,有肉。不解渴的饮料,不当饱的吃食,属于“无用的装点”。
故去的外祖父也曾是小鲜的供应者,冬季农闲时他会来住几天。随身扛一竿“扒勾”:细麻绳结成的网兜上装个竹制的三角边框,立着,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篙上。“扑通”,网兜沉到水底,双手握着竹篙慢慢拖上岸,反向一抖,淤泥杂草里总有些小鱼虾,捡了放在竹制的鱼护里,一路走一路扒。晚上不喝粥,煮饭,煮鱼,熬青菜。饭桌上,咂小鱼的吱吱声,伴着外祖父一路扒来的故事:
“今天跑了一条大混子,少说也有三四斤。”这话惊得我们瞪大了双眼,一口饭菜含在嘴里。“也可能是条大黑鱼,一开始不动,快到边了,一蹶,打了个花,尾巴这么大……”他拿着筷子比画。我望着碗里指头粗的小黑鱼,将信将疑。有一回外祖父居然扒到了一只乌龟,养在我家盛泔水的缸里,这一养就是好几年,最后被别的小孩偷去了。
夏天,小鲜是鸭子们的美食,鸭吃了活食,开栏(下蛋)早,蛋头大。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去“干粪塘”,一片稻田的角上有四方的水塘,原先沤在里面的草粪肥早在插秧时就撒到田里去了。说是“干粪塘”,其实并不把里面的水刮干。寻一个水不太深的,几个孩子跳下去,翻江倒海,清水立马浑黑一片,夹带着粪臭。小鱼小虾被呛得不行,有的浮到水面大口喘气,有的甚至白肚皮朝天,昏死过去。除了小鱼虾,还有泥鳅和黄鳝。小桶拎回家,几只鸭就像戏台上的县太爷似的,迈着方步一摇一摆地赶来,一顿狂吃,一直吃到翅膀也不拍了,也不“呱呱”叫了,趴在树荫下比呆。
如今,像我父亲一般只对肉情有独钟的人少了,煮小杂鱼成了饭店的一道大菜。想吃?“今天没有了,下次。”加之读“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文士多了起来,曾经上不了台面的小鲜,愈发金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