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写了十几部武侠,其实都是他为社论“拉流量”的“副产品”?
金庸去世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悲伤的事,因为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傅国涌 口述 李峥嵘 采访 曾子芊 整理
资料图。新华社供图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将来他的墓志铭应该这样写:“这里躺着一个人,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他写过十几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写下的十五部武侠小说曾经让多少读者如痴如醉。但更重要的是,从1959年到1989年这三十年间,他所创办的香港《明报》曾经影响过那个时代的中文世界。虽然内地的读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知道有《明报》,也没有看过《明报》,但《明报》却关心着那个时代的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乃至整个世界,他亲手执笔写的那些社评也影响过许多读者。
金庸是在一位在乱世中成长起来的书香世家的子弟,他身上有中国文化的深厚积淀,又饱受民国时期中西贯通的教育滋润。虽然年轻的时候他没有受完高等教育(无论是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还是在上海的东吴大学法学院),但是他却有幸遇到了那个时代的许多好老师和充满了可能性的环境。
他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进入了杭州《东南日报》,成为了电讯翻译、记者,在《东南日报》上发表的《一事能狂便少年》《人比黄花瘦》《千人中之一人》等已显出了他在写作上出色的才能。后来他又考进了上海《大公报》,继而跟随胡政之先生一起创立香港《大公报》。如同他的武侠小说延续了《刺客列传》、唐人传奇和《三侠五义》的传统一样,一路走来,他亲眼目睹了民国文人办报的最后一缕余晖。他一生大部分的时光,或者说最宝贵的时光,都在从事报业——从杭州《东南日报》、上海《大公报》、香港《大公报》和《新晚报》,直到自己创立《明报》,把《明报》办成了一个报业集团,他也延续了王韬以来中国独特的“文人论政”传统。
虽然今日大众更关心的是他的武侠小说,但在当年,武侠小说只不过是“副产品”。他在报纸上发表武侠小说只是为了吸引读者和扩大销量,而真正想传递给大众的却是他在社评中表达的对国计民生、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世界风云的关切。他是一个能“一手写社评,一手写武侠”的作家,他的文字在动荡的世代里提供了清醒的声音,他在新闻史上的影响和他在武侠小说史上留下的影响一样重要。
金庸创造的江湖风云跌宕,是非纷扰,如同现实世界一样,变幻莫测。有人说,他的小说除了《天龙八部》和《鹿鼎记》,都会给人“回首当时已惘然”的感觉;有人说,他是郭靖、陈家洛、韦小宝。金庸自己倒是回答说:“我肯定不是乔峰,也不是陈家洛,更不是韦小宝……因为我做事毕竟是严谨的,不可能会这样潇洒风流……”他还说,什么样的感触都会在时间中淡去,淡成了茫然。一个几乎拥有了世上一切的人,他对人生给出的竟然是“茫然”这个关键词。
这是金庸真实的一面,他毕竟是一个血肉之躯,他人生中有无数的遗憾,也许在荣华富贵、掌声和鲜花的背后,作为个体生命,他也有他的孤寂和落寞,有他的惘然和茫然。
他曾在垂暮之年远赴英国剑桥大学念博士;在他香港宽大的书房里,也摆满了各种外文的精装书。但从骨子里,我想他这一生都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一生怀抱着理想,最终也并未完成。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一个成功者,但在他身上我仍然能看到几分悲凉之气。鲁迅先生在评价《红楼梦》的时候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一人而已”。也许,金庸并不是那个呼吸领会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宝玉,但是他仍然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他让世人知道一个人可以做到怎样的极限,他可以两手写文章,两手都为时代和众人所瞩目。他将新武侠小说进一步发扬光大,创造了目前武侠小说史上的巅峰,乃至有人可以靠着金庸笔下的人物和故事成就自己的话语世界。虽然金庸自称是一个小人物,但他却是一个做过大事业的小人物,他是在华语文学的世界中射过雕、纵横过的英雄。
一个作家、一个报人,无论有多少雄心壮志,最终也要告别尘世。但他的离去只是肉身的离去,他留下的精神遗产不会被淹没。我们将继续追问、寻找他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他依然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