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外婆的痕迹 老人的爱体现在生活点滴
小学三年级一场大病,让我在家待了整一年。那时,外婆总用深含忧郁的眼神看我,有时我正专心做事,她会躲在一旁长久注视着我。现在想来,她一定很担心我的将来吧。
作者:关菁
离我们家不远,住着一位王老师。那王夫人据说本是大家闺秀,因为受惊吓致神志不那么清楚了。但王老师有办法——只要看见夫人眼神不对,立刻拿出一副围棋,这时王夫人就会安安静静坐好,全神贯注于黑白世界。我见过那夫人下棋,要多优雅有多优雅,棋子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再轻轻但有声地落在棋盘上的。落子之前她双眉微蹙,带着棋子的纤指停在半空,落子之后便面带浅笑看一下她的夫君,那执子的手就随意地落在了颌下。后来我迷上《红楼梦》,总觉得林妹妹下棋就该是王夫人这样子。冬天有雪的时候,这场面像极了一幅画。
《红楼梦》影视剧照,新华社供图
外婆一定是想效仿王老师,让我也有一个可以全神贯注的爱好。最初她想让我学小提琴,后来又想要我学古筝,最后,因为院子里住着一位民乐团的中阮演奏员,我就改成了学中阮。
中阮买回来了,我一扒拉,出来的声音,感觉像是弹棉花。
可就是这么个弹棉花机一样的东西,却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了无穷乐趣。那时可用来弹奏的曲子不多(好听一点的差不多都被贴上了“有毒”的标签),外婆在那个冬天的夜晚给了我两本歌曲集,一本中国的,里面有《我的祖国》、《松花江上》、《社员都是向阳花》、《向秀丽》、《劳动最光荣》、《桂花开放幸福来》……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里面几乎包括了现在怀旧歌曲的全部。说来奇怪,那两个歌本里的简谱1234567,我几乎无师自通就掌握了,连外婆都觉得惊讶不已。
那些个冬天的夜晚真是太美了,现在想来仍觉无与伦比。
我几乎发疯一般地练习中阮。我们住的房子,较大的房间里都有一个直上直下像铁管子一样的壁炉,别人家大都废弃不用,可外婆偏爱这个铁家伙。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总吱吱啦啦不正常出声儿,于是我和外婆就坐在壁炉前,我两眼发直全神贯注于中阮,外婆就坐在一把老旧的摇椅上看《红楼梦》或《三国志》。后来她好像还看过《七国志》,还有鬼谷子;也看《浮士德》和《雪莱》。等我能弹出些连贯的曲调了,外婆会就着我的旋律唱些小夜曲什么的。
我惊异于外婆优美的嗓音,也惊异于她能用俄文唱《三套车》和《红莓花儿开》,最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还能用马来西亚语唱《哎呦,妈妈!》,她唱得入神,我听得痴呆。曲毕,外婆会突然红了脸,悄悄笑起来,我于是也傻乎乎地跟着笑……
每每,如此一两个小时后,外婆多半会摘下眼镜,问:“想不想吃点什么?”这就到最幸福的时候了——尽管只我们老少二人,尽管所谓的夜宵就是两片烤馒头加一点肉松,一杯淡淡的橘子汁,但外婆总是一丝不苟,摆好桌子,铺好台布,每人一个盘子,馒头片规规矩矩摆放其中,偶尔旁边多两瓣橘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杯里是橘黄色的果汁。雪白素净的桌布,上面最多绣一朵花,那印象深极了。
我曾经问外婆,不就是吃点馒头吗,何以弄这么复杂?外婆深深地看着我,说:“你得知道,是不是快乐是不是幸福与吃得好坏没有太大关系;也与富有或贫穷没有直接联系。她只与你心中对生活的态度紧密相连。”
很多年以后,我看到一句诗:“你的渴望在天上,你就不会在人间到处游荡。”外婆所言,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吧。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所谓聊天就是外婆给我讲点什么。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讲红楼二尤的故事,讲尤老娘带着两个漂亮女儿住在亲戚家,讲到三姐自刎,外婆不讲了……一根儿筋的我自然不肯罢休,追问:“那二姐呢?”外婆只笑不讲,被我逼问紧了就丢给我四本厚厚的书,是竖版的《红楼梦》,她说:“都在上边儿了,想知道就自己看去。”
最初我是翻着找“尤”字,压根儿不管什么宝玉黛玉,后来,也许是找得太不容易(莫非这正是外婆不给我讲黛玉而讲尤三姐的“险恶”用心),也许是大观园的花团锦簇真的吸引了我,我开始认真读起了《红楼梦》。
那年我还不满十岁。
读是读了,问题却越来越多,我问外婆黛玉到贾家的时候几岁?我问外婆能写那么多诗的黛玉几岁?回答多半都是:“跟你差不多大。”我心里惊讶头上冒汗,想了个刁钻的问题:那黛玉会用钢笔吗?外婆像能看到我肠子蠕动一样,笑了笑说:“写钢笔字算什么本事,你没看见人家写的是蝇头小楷吗?那才是功夫!”
要研好一盘浓淡合适的墨,并且全程不把墨汁洒到砚台外边儿,那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于是在弹琴的间隙里又开始了这项艰苦的练习。待到终于合格的那天,外婆取出一个木头盒子,里面用绸子包着几本绝对颜色泛黄的书,印的是柳宗元和其他古人的真迹。外婆一篇篇翻给我看,问我喜欢哪种字体,我指着柳体说:“就这个。”外婆笑了,说她喜欢魏碑的外柔内刚,适合女人写。不过,到底还是依了我,让我练柳体。可惜没练多久我就失了兴致。
一年后我回到学校,语文老师对我宠爱有加,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是语文课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