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廖平墓碑被劈作磨刀石,文章疑似被康有为剽窃是真是假?
梁启超认为康有为剽窃了廖平,但梁1890年9月才第一次见康,而康、廖相会是同年1-2月间的事,梁非见证者。梁启超是康的弟子,故梁说得到张之洞、俞樾、章太炎、皮锡瑞、叶德辉、顾颉刚、钱穆等人认同。
作者:蔡辉
康有为 来源:新华社
“吾向亦受古文经说,然自刘申受、魏默深、龚定庵以来,疑攻刘歆之作伪多矣,吾蓄疑心久矣。吾居西樵山之北银塘之乡,读书淡如之楼。”
1917年,康有为重刻《新学伪经考》,在后序中,他写了这段奇怪的话。称自己学问上接刘逢禄、魏源和龚自珍等今文学派大师,并称“刘歆作伪”非新说。
康有为闪烁其词,实为暗斥廖平。
廖平是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因主张“平分今古”,彻底解决了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千年之争,被视为传统经学最后一位大师。
廖平认为康有为抄袭了自己的著作。1896年,他在《经话甲编》中称:“外间所述之《改制考》(即《孔子改制考》)即祖述《知圣篇》,《伪经考》(即《新学伪经考》)即祖述《辟刘篇》,而多失其宗旨。”(《知圣篇》《辟刘篇》均为廖氏著作)
此说得到梁启超认同,他在《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势》中说:“康(有为)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源出自井研(即廖平),不可诬也。”章太炎也说:“君(指廖平)学有根抵,于古今经学无不窥,非若康氏(指康有为)之剽窃者。”
可见,康有为剽窃廖平已成公论,康不便直接争论,只好以此自辩。该案影响甚巨,值得钩沉。
一代大师不背书
1852年,廖平生于四川省井研县青阳乡盐井湾,本名登廷,字旭陔。后改名平,字季平,初号四益,后改四译,晚年又改成六译。
廖平认为自己所想皆是翻译圣人学说,四译指思想曾四变,六译则指六变。
廖家祖籍河南安郡,后迁江南,再迁湖北麻城县,明初迁到四川井研,至廖平已十九代。因人丁兴旺,所在青阳乡又称“廖半乡”,但“四百年间无显者”。
廖平之父廖复槐,幼时家贫,曾当小贩、牧童,“继得夏某之助,后为商,渐能自给,中间曾两毁于讼,一毁于火”。
廖复槐有五子,廖平行四,出生时,廖复槐已46岁。
七八岁时,廖平入私塾,但天生记忆力差,不久辍学。廖平万分苦恼,到塘边钓鱼,默念:“假若我将来读书有成,今天便钓到一对鲤鱼。”没想到,他真钓到一对鲤鱼。
廖平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廖复槐迷信,便同意他复学,故廖平晚年将书斋命名为“双鲤斋”。
廖平自己说:“余素无记性,幼读五经未完,然若不能成诵,弃学。师许以不背,乃复从学。故予后专从思字用功,不以记诵为事。心既通其理,则文字皆可弃。”“吾于《春秋》几无字不烂熟胸中,然试令予背,则不能及半页。”
14岁时,廖平再度辍学,回家卖茶,一次斟茶时,竟将热水洒到顾客身上,挨了骂,他在柜房粉牌上大书“我要读书”,离家出走。家人在破庙中找到他,见他正在读书。
廖复槐拗不过廖平,允其复学。
幸亏遇上张之洞
再回学堂,廖平用长绳将自己捆在座位上,每离座,需解开许多死结才行。夜间无灯,他便到寺庙大殿的长明灯下读书。
廖平16岁完婚,每次陪夫人回娘家,必先快跑一程,然后坐在路边读书,等缠过足的夫人赶到,便再快跑一程,继续坐在路边读书。
时人有“敬惜字纸”的习俗,用过纸张需送到寺庙中火化,廖平到寺院,必先认真展读待烧之纸,其中有很多是罕见的旧书页。
1873年10月,张之洞任四川学政,主持院试(府试已录取的童生可参加,考中即成秀才,得入府学、县学读书,享受津贴,是童生中最高阶考试)。
廖平曾两次院试,皆失败。此次参考,又违反了八股文中破题格式(按要求应写两句,廖却写成三句),试卷被考官扔出。张之洞复检时,却将廖平拔为第一。
为振兴蜀学,张之洞于1875年建尊经学院,亲自授课。一次他出题“狂狷”,廖平在文中指出:“狷”的本义为“猘犬”(即疯狗)。“蜀士旧无知许氏《说文》者”,但廖平曾在待烧废纸中读过此解,张之洞大感惊讶。1876年,他调廖平入院读书,称其为“蜀中五少年”(另四人为张祥龄、杨锐、毛翰丰、彭毓嵩)之一。
张之洞不久离蜀。1879年2月,名儒王闿运任四川尊经学院山长(即院长),3月,廖平、张祥龄得迁入内院(山长休息之所),“常就王闿运请业,每至夜深”。
两位狂人终于翻脸了
王闿运是“肃(即权臣肃顺)门五学士”之一。咸丰帝读过王闿运代笔的奏章,问:“此人为何不仕?”肃顺说:“此人非貂不仕。”咸丰说:“可以衣貂。”
时二品以上官员和翰林才可穿貂,王闿运只是举人,故人称他是“衣貂举人”。肃顺就戮后,王闿运仕途受挫。
钱基博(钱锺书的父亲)曾说:“闿运好为荒唐之言,无端崖上之词,上说下教,时恣纵而不傥:一转手而为蜀学之廖平。”廖平一生学术多变,因其师王闿运即多变。
在尊经学院,每月有四两白银补贴,但廖平“每饭惟恃米粥,不食菜。所得膏火,辄以助家用”,王闿运常留廖平吃饭。
1879年,廖平中举,王闿运摆宴相庆,二人大醉一场,其实此次书院共23人中举。
1880年,廖平应礼部试,不中,1883年参加会试,又不中。
1884年,张祥龄荐廖平掌尊经书局,出乎意料的是,遭王闿运拒绝,称:“(廖平)嗜利倖愎,非其材也。”同年,有人送给王闿运一婢女,王说:“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仅三尺,亟挥之去。”
王、廖为何突然闹矛盾?其因不祥,但二人在表面上维持了师徒情分。学者魏红翎认为,廖、王均狂傲,可能产生了误会。据钱基博记:“廖平著有《公羊论》……与闿运《公羊笺》陈义多不侔。闿运赏之日:‘睹君此作,吾愧弗如。’而平则哂闿运经学为半路出家。”
袁世凯复辟时,王闿运任国史馆馆长,提出用人必翰林,他在日记中写道:“方能截断众流,使廖经师(即廖平)、萧雷公无处安身也。”
一次交谈改变近代史
1885年,廖平写成《今古学考》,提出“平分今古”,轰动学界。
1889年,37岁的廖平终于科举成功。同年,应张之洞邀,到广州参加《国朝十三经注疏》的编纂工作。此时廖平思想已入第二变,由“平分今古”转向“扬今抑古”,令崇尚古文学派的张之洞不快。
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核心分歧之一是:古文学派重训诂,认为儒家经典并无“微言大义”,应忠实本意;今文学派则认为应发挥圣人的“微言大义”,以契合时代需要。
廖平本倾向古文学派,却突然提出古文学派所用材料,都出自汉代刘歆的伪作,而孔子本人是主张制度改革的。
在广州期间,康有为来访,因康知廖平是张之洞高足,每次出川,廖平必至张门拜访,康欲借廖平接近张之洞。
据廖平说:“余以《知圣篇》示之,(康有为)驰书相戒近万余言,斥为好名骛远,轻变前说,急当焚毁。当时(我)答以面谈,再决行止。后访之城南安徽会馆……谈论移晷……而《新学伪经考》成矣。”
《新学伪经考》也提出古文学派用刘歆伪书为证据,所以廖平晚年给康有为写信,依然理直气壮:“吾二人交涉之事,天下所共闻之……然足下深自避讳,致使人有向秀之谤(此为廖平笔误,应为郭象之谤,汉代人认为郭象剽窃了向秀)。每大庭广众之中一闻鄙名,足下进退未能自安。”
其实,《新学伪经考》的观点大大超越了《知圣篇》,但康有为始终咬定“一无剿袭,一无依傍”。
康有为把小事搞复杂了
那么,康有为真的是剽窃者吗?
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说:“广东的康有为,原是搞古文学的,他想从《周礼》中找治乱的根据,看到廖平的著作,大为感动,即援例,作《新学伪经考》,反对古文学。”这一度被认为是定论,但著名学者房德邻先生却提出不同见解。
康有为早年虽属古文学派,却不排斥今文学派,他在《教学通议》中写道:“古学者,周公之制;今学者,孔子改制之作也。”建议“周孔并尊,今古并存”。
在拜访廖平前,康有为已于1889年秋表示要创立一种不“拘常守旧”的“异教”。
廖平的《辟刘篇》《知圣篇》出版时间晚于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等,二人见面时,康读的应是手稿本,但当时廖平似未写出《辟刘篇》。康的著作轰动海内后,廖平可能对《辟刘篇》进行了改动,以凿实“剽窃说”。
梁启超认为康有为剽窃了廖平,但梁1890年9月才第一次见康,而康、廖相会是同年1-2月间的事,梁非见证者。梁启超是康的弟子,故梁说得到张之洞、俞樾、章太炎、皮锡瑞、叶德辉、顾颉刚、钱穆等人认同。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康有为可能早有近似想法,囿于古文学派的学术背景,不成体系,经廖平点拨,方豁然开朗。
学人互相启发,本属常态,偏偏康有为欲盖弥彰。1888年,他在《自编年谱》中称:“既不谈政事,复事经说,发古文经之伪,明今学之正。”此后只好不断为这句话圆谎。
墓碑成了磨刀石
梁启超称廖平:“其人不足取也。”钱基博、钱穆也有类似议论,无非针对廖平两点:
其一,廖平狂傲,曾自撰联“推倒一时,开拓万古。光被四表,周流六虚”。
其二,廖平一生六变其说,令学人不满。恩师张之洞曾威胁说:“如不自改,必将用兵。”廖平自己却觉得:“特妾妇之道,从一而终,转益多师,古所不禁。”
廖平科举成功后,曾钦点知县,为奉养二老,改任教职。戊戌变法失败后,廖平受牵连,幸得张之洞保护。因坚持自己的学说,廖平屡被禁教。1911年,廖平参与四川保路运动,辛亥革命时,曾任四川军政府枢密院院长,后回归教育。
1919年,67岁的廖平中风,半身不遂,仍在四川国学院任山长,由人扶入课堂,因舌头不灵,由人转述授课。著名学者蒙文通即出自廖门。
据二女儿廖幼平记,廖平好饮,壮年时号称百杯之量,外出常大醉,用轿子抬回。
廖平晚年生活无法自理,外出观剧,“小便频繁,都是由夫人执尿壶,揭开长袍笼着撒的”。1932年端午节,廖平持稿赴成都交涉刊印,路上突发高烧,返程途中去世,终年81岁。
廖平去世后,蔡元培等提议公葬,称:“吾国治经之士,自明清以来,各标汉宋,聚讼纷纭,期能汇通百家……扶坠衰落者,则惟近代经师廖季平氏一人焉。”蒋介石、于右任、孙科、吴佩孚、陈立夫、宋子文、刘湘、刘文辉等均撰诗文悼念,蒋介石的诔中称廖平是“旷代经师”。
廖平墓后被毁,好事者将其袍挂于墓前树上,墓碑被砸成多块,分与邻人作磨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