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曾因“悲壮”闻名 清康乾后竟以花事名满京都?
三月十七日、农历二月初一,北京开始下雪。先是淅淅沥沥,后竟纷纷扬扬,迷茫一片了。
作者:奚耀华
今冬北京无雪,持续的干旱让人心生烦躁,这场雪无疑让北京人兴奋不已,于是将烦躁转化为激情,朋友圈中晒雪景的美图便比比皆是。其中有一组拍于法源寺的照片,令我关注,画面有一种禅境中的清幽,颇具意境,于是留下印象。当夜雪住。第二天早新闻报道,台湾作家李敖去世,享年八十四岁。惊愕之余,不禁让我想起昨天落雪的法源寺,冥冥中似有神明在昭示着……
李敖之于北京本无太多纠葛,履历中也不过几年的童年生涯而已。但他的代表作《北京法源寺》,却注定了他与北京、与那座千年古寺的不解之缘。《北京法源寺》完成于1991年,它以法源寺为背景,描写了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年间,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大刀王五等一批仁人志士,为变法维新而展开活动的故事。实事求是讲,小说尚好,但也并非十分精彩,只是将那场历史烟云与古寺糅在一起,名称响亮,因此人们常以为,法源寺是因这部小说而名声大振。
其实不然。
据《旧唐书》、《元一统志》和《资治通鉴》等文献记载,法源寺创建于唐贞观十九年,初名“悯忠寺”,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贞观十八年,唐太宗李世民远征辽东高丽,曾在今法源寺之地誓师,但战事不利,唐军在安市城战役中失败,逾十万将士战死,太宗悻然退兵,在当时誓师出征之地,李世民百感交集,他“深悯忠义之士殁于戎事”,遂下诏“卜斯地建寺为之荐福”。意在超度亡灵,铭记忠义。寺庙于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建成,赐名“悯忠寺”。到清雍正十二年,清廷崇律戒,悯忠寺即被定为律宗寺庙,并正式更名为“法源寺”。寺内所藏《唐景福元年重藏舍利记》有“大燕城内地东南隅,有悯忠寺,门临康衢”的记载,既证实了寺庙的存在,也确定了唐代幽州的确切位置,因此民间也就有了“先有法源寺,后有北京城”的说法。在中国历史上,诸多事件与法源寺交合,进一步奠定了其历史名刹的地位,早在李敖写书之前,便已名声显赫,并不需他人补佐。倒是李敖以此寺冠以书名,提升了作品知名度,使人印象深刻。
1980年5月,北京曾迎来了一件不大不小、扰动京城的事。日本国宝鉴真大师像进京展览,地点就在法源寺,七天中引来北京十几万信徒、民众的瞻仰。我当时也与大学同学挤在人流中鱼贯而入,浑浑噩噩地进,懵懵懂懂地出,汗流浃背的代价只记住两个名字,一是鉴真和尚,另一就是法源寺。这便是我有关法源寺最初的记忆,至于静下心来细细去品味、认识法源寺,那是后来了。
法源寺初因“悲悯”而建,也以“悲壮”闻名。其“悲”可追溯至南宋绍兴二十六年,靖康之耻后,金海陵王完颜亮把被俘的宋钦宗赵桓及后妃宫人,从五国城押解中都,此时宋徽宗赵佶已死,辽国亦亡。完颜亮把宋钦宗和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等人一起囚禁在大悯忠寺中。昔日辽帝迎纳宋使臣的要地,如今成为押解辽宋两废帝的牢狱,两番情景互鉴,不可谓不“悲”;而其“壮”则可忆南宋抗元名将谢枋得,其被俘后被元军押至大都悯忠寺囚禁。适时,元世祖忽必烈求贤若渴,迫其出仕,谢枋得坚辞不受,英勇不屈,其偶见寺中的曹娥碑,不由仰天长叹:“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于是绝食五日而死。绝命诗曰:“万古纲常担上肩,脊梁铁硬对皇天。人生芳秽有千载,世上荣枯无百年。”此傲然风骨不可谓不“壮”。“悯忠”的命名,似乎已为寺庙奠定了悲悼的基调,使人常生出一种慷慨悲凉的沉重感叹。
然而,自清雍正帝更名为“法源寺”之后,寺庙风格或已渐渐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乾隆四十三年,法源寺奉诏再次整修,竣工后乾隆帝亲自御书“法海真源”匾额,意在宣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律宗教义,使法源寺固守住佛家的本源。所谓“法海真源”即指一切戒律、刑规均是“流”,内在存诚才是“源”,从宗教本身的意义来讲,法是通指佛教教义在内的一切事物,弘扬佛教,追本溯源,就要先抓住律学,从而确立了法源寺作为佛教律宗寺庙的重要地位。如今乾隆御笔匾额仍悬挂在寺内的大雄宝殿上,成为法源寺法教的宗旨纲领。
法源寺风格的嬗变,是在清明前后的熏风中轻轻拂来的。4月的北京,春光旖旎。初春的那场雪,已然暴引了北京的万树千花,北京迎来了最迷人的季节。而具有“繁花之寺”的法源寺也迎来了它最为光鲜的时刻。于阳春中与法源寺的禅花做一次季节性的约会,是我的一个渴望。
踏进法源寺的第一道山门,我便努力虔诚向佛,培养禅心,以期出来时,有一种境界上的提升。然而扑鼻而来的丁香花浓郁的香气,扰乱了心性,令人心猿意马,真乃一树香魂蝶自迷。面对这花千树的庭院,如何还守得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之境?北京曾有“悯忠寺的丁香、崇效寺的牡丹、极乐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之说,法源寺所以被称为“繁花之寺”,皆因前庭后院多种植了丁香,尤以大雄宝殿与悯忠阁之间最为茂盛。法源寺的丁香始种于明代,除了紫丁香和白丁香之外,还有南洋马鲁古所产的洋丁香,白如雪、紫如霞,层层叠叠,如堆雪积翠,幽香弥散,原本肃穆的古刹,被这繁花一闹,竟也生出了万种风情。于是,法源寺“悲悯”之外的浪漫与诗性,便慢慢于馨香中浸透出来,你可在此与梵花默语,从而引发富有禅意的心性观照和人生感悟。
法源寺自清康乾之后,就开始以花事名满京都。每到游春时节,僧人便备好素斋,摆好茶具,以迎宾朋。这种习俗,还催生了之后一年一度的法源寺丁香诗会。城内文人雅客乘兴而来,赏花吟诗,清代大儒纪晓岚、龚自珍、林则徐等,都在法源寺留下过诗句,使古寺日渐具有了一种翰墨儒雅的气质。
丁香在北京并不是稀罕之物,然而在法源寺品读丁香,却别有一番意韵。它没有刻意隐遁,也不会蓄意招引,你来或不来,它都兀自绽放,率性而洒脱。在古诗文中,丁香常被称为“百结之花”,佛家也常用丁香结来暗喻自己的心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小小的丁香不仅是悦目之物,在有心人眼中,还是与佛祖神交的媒介,你若有缘,古寺里的丁香便饱含禅思哲理,与佛所宣扬的师尊法教暗暗相合,这既是缘分,也是一种通常意义上的解读。而法源寺的丁香所暗合的,并不只有佛法,还有人心。
1924年4月下旬的一天,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在梁思成、林徽因、徐志摩等的陪同下,到法源寺欣赏丁香,品花谈诗之余,泰戈尔、林徽因、徐志摩还留有一张十分珍贵的合影。国内不论是有关林徽因还是徐志摩的书籍,常会配有这张照片,人称“岁寒三友”,并演绎出林徽因清馨淡雅若“梅”;泰戈尔沧桑坚忍似“松”;而徐志摩清癯飘逸如“竹”的溢美之词。据说当天丁香怒放,景色宜人,泰戈尔流连忘返,不愿离去,于是徐志摩便陪他留下,以领略夜幕下的法源寺、丁香花。是夜,泰戈尔似有所悟,便即兴吟唱一首,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那么多的花朵,那样的光芒、芳香和歌曲,可是爱又在哪里?
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里纵声大笑,而我则独自哀哀哭泣……
吟者无意,不想却触动了旁边那个人的心弦。此时徐志摩正热恋着林徽因,其情可鉴。而林徽因则犹抱琵琶半遮面,令徐志摩的情感茫茫然无所依托。想必这诗必然影响了徐的心绪,从而撩拨起诗兴,此夜或难入眠了——这令人魂乱情殇的人间四月天。法源寺竟与一段浪漫爱情有缘,也是古刹千年修得的造化了。
赏花拜佛,以洗心尘,其情景自然妙不可言,然而法源寺毕竟是一处寻古之地,各类文物不胜枚举,而最值得看的,便是悯忠台。法源寺其他建筑格局,与别的寺院并无二致,唯有这悯忠台续着前身的香火,是其独有。它位于大雄宝殿之后,是一座念佛台,台基高一米多,殿堂的外墙以12柱为架,表示一年十二个月,室内再以12柱支撑,表示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合并寓意为时光流转、佛法永存,构思十分别致。悯忠台里保存着法源寺的历代石刻、经幢等,以唐代《无垢净光宝塔颂》、《悯忠寺藏舍利记》、《承进为荐福禅师造陀罗尼经幢》及近代的《燕京大悯忠寺菩萨地宫舍利函记》等最为珍贵。此又显出法源寺文物经藏富盈的豪门价值。
天色渐晚,徜徉于花影婆娑的法源寺,伴着钟磬佛音,香火中善男信女的虔诚依旧,而历史中的法源寺也曾悲悯惆怅,壮怀激烈,不同的氛围你更契合于哪一个,只有听凭心灵的选择。律宗本重治心,或许这就是一种时序轮回,于周而复始中支配着你的喜怒哀乐,宿命人生,那就让我沉浸于当下,享受拈花微笑中祥和朴质的法源禅寺,等一等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