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七旬老人笔下的“记忆博物馆” 张才柱66岁开启艺术人生
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出了一位传奇人物“摩西奶奶”。她当了一辈子农妇,70多岁时才开始拿起笔画画,不想其烂漫动人、又充满童真和想象力的笔触轰动了世界。80岁到101岁的大器“晚晚成”,摩西奶奶把自己活成了一代励志传奇。“人生永远没有太晚的开始”,这是她给予世人的启示。
作者 张玉瑶
半个多世纪后,家住中国重庆的普通大爷张才柱也有了类似的“顿悟”。张大爷1946年生在重庆北碚乡下,今年71岁。五年前,66岁的他在书店里看到美国人贝蒂·爱德华写的《在黑暗中绘画》一书,被封面上的一句“五天画出你的心”击中心灵——张大爷从小视力不好,先天高度近视,右眼视力0.3,左眼仅0.1,戴着高达1650度的眼镜,世界对他来说无疑是“黑暗”的,因而那一瞬间,从没画过画的他突然想跟着试试。孰料这一试,就创造了一个斑斓又清新的往昔世界。
2014年,张大爷画的一批反映上世纪五十到八十年代重庆乡间生活的“回忆画”火了,引起了许多网友和媒体的关注。今年,这些画被出版社结集出版,汇成了一部《往事入画:一个老人的记忆博物馆》。
翻开这本画册,浓郁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蓝蓝的天空,碧绿的田野,孩子们打土电话、堆雪人、滚铁环,大人们盖房、做农活,还有形形色色的工匠行当和节日风俗,仿佛一幅不褪色的记忆长卷,一部中国最朴实农民的私人生产生活史。和专业画家比,“草根”出身的张大爷的笔触自然精致不足,但其回忆中的真与美,却十足动人。更令人震动的是,由于视力不足,张大爷画画、写字时,眼睛都得贴在纸上,这样一个想来无比艰辛的动作,笔下流淌出的,却是令人眼前一亮的色彩,像大自然那般鲜艳和缤纷。
“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
年过七旬的张才柱大爷得以搭建起这样一间“记忆博物馆”,看起来是通过一次很偶然的机缘和“顿悟”,但能够触发这一“顿悟”的,是颇为不易的人生经历。
张大爷年轻时家庭成分不好,又因贫穷,只上过四年小学,好在他天资聪颖、心灵手巧,各种工匠活儿都不在话下,还靠着会修收音机,吸引了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女儿秀英,后来秀英成了他相濡以沫大半生的老伴。他还自学考取了机电助理工程师资格证,在务农之余,为乡邻们做一些技术活儿。不料六十岁那年,他被查出患有淋巴癌,经过一年艰难的放化疗后,他居然自学中医,和秀英上山采药,竟渐渐调理好了身体。如今问及他的身体状况时,只听他操着一口直率爽朗的重庆话,大声回答:“挺好的,挺好的!”
不过,疾病之于他,到底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经历了一番和病魔的斗争后,张大爷突然意识到,人的生命十分短暂,人生的尽头也触手可及。他想抓紧时间做点什么,但年纪大了,不能再做年轻时的工作了。徘徊间,他遇到了“在黑暗中绘画”。他还知道外国有个“摩西奶奶”:“我和她一样,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就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管年龄大小,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剩下的时光不多了,要把年青时损失的时光补一些回来,最后才会心安些。”他说。
下定决心后,66岁的张大爷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美术之旅”。零基础的他买了一些书,按照教程一板一眼地画,并很快就发现画画好像并不是想象中那般难。但一直照着书本上那些冷冰冰的东西画久了,他渐渐又觉得不对劲了,觉得“画得再好也没意思”。比起书上一动也不动的静物和风景,更多浮上他心头的,反而是逝去已久的儿时记忆场景和曾经重庆乡下的风土景观。为什么不把这些画下来呢?他开始萌发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后来有一次,他有机会去北京798艺术区,看到也有别人在画这种回忆画,这给了他很大的信心:“这是一个空白,我要填补这个空白。”
苦难不是绊脚石
填补空白不容易,张大爷需要不停地穿梭回自己的往年记忆。他的记性不成问题,问题是如何呈现记忆。像他这样经历过建国初一穷二白、其后一系列运动以及改革开放的人,记忆中不乏苦难,比如幼年被迫迁离住处,辍学,荒年里吃不上粮,挖野菜树皮充饥等等。
譬如他记得,生产队有一户姓陈的人家,他们家的老头死了,姑娘嫁了,只剩下大娘拉扯着几个儿子。最小的幺儿只有三四岁,有天突然不见了,大娘遍寻不着,最后一个社员在胡豆田里发现了孩子。原来,孩子跑到胡豆田里扯嫩胡豆吃,晚上就睡在了地里,满身都是泥巴。这些事情,张大爷都画下来了,但他的文字和画笔中都没有过分地渲染这种苦难中的悲,而是客观地呈现他自己记忆中的这样一些细节,带着一层可以体味出来的悲悯的目光。
其实,这些苦难也并没有构成他画中的主流内容,他自小打乡间长大,烙印在他记忆最深处的,是属于乡土生活的寥寥可数却令人难忘的趣味,比如热闹的赶场,街面上有饭馆、茶馆、酒馆,“喝多了茶的人尿急了就往尿巷子里跑”——一幅非常生动又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情景。张才柱和小朋友赶场时最喜欢的是看“西洋镜”,里面有许多美丽的图片,转一下看一张,但看一次要两分钱,他们拿不出来,幸好经营西洋镜的女人可怜他们,没人时会让他们看一眼。又比如农村盖屋,拉好大梁后,两个人要站在大梁两头“说梁”,也就是说些“儿孙满堂,岁岁平安”之类的吉利话,再抛下些馒头、粑粑,给下面围观的人吃。还有日常人家碾米、木匠做木工、石匠修磨子、锅匠补锅等等,这些场景,都极富有地域生活气息,张大爷传神的画笔,为我们再现了一幅幅他熟稔于心、却在岁月中消失已久的民间风俗画。
过去的记忆令人怀念,但在张大爷心中,论起生活来,自然还是现在更好。“以前人家里没有钱专门给家畜盖棚屋,只好在灶房里养猪、养牛,现在已经没有了,生活好得多了。”他感叹,“写这本书主要是赶上了这个好时代,年轻时候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写书哟!正因为现在生活好了,我才能画画做一个对比。”
张大爷现在住在重庆市渝北区两路镇龙瑞街。他现在和老伴秀英两个人住,儿子闺女都不在身边,国家每月发给他们240块钱,加上他们早年打工的一些积蓄,“房子比较简陋,但勉强过得去”。在一般人看来,这种“勉强”的生活依然十分拮据,但他和自己从前经历过的岁月比,却显得很乐观。现在他有个小小的期盼,就是希望这部画册出版后,他的生活能稍稍改善一点。
张大爷算了算,五年来,他一共画了三百多幅画。但这还不够,他记忆中的素材还有很多很多,因此他想继续画下去,在下一本书中,更加完善特殊年月里的记忆。
一位古稀老人的“致青春”
作者 禾刀
张才柱是一位很有故事的古稀老人,他的所有故事被他深深镌刻在那些画作中。他虽然是农村户口,没有退休工资,每个月就靠和老伴打零工赚的几百元以及儿女的贴补过活,但他对画画始终情有独钟,多次表示:“有生之年能完成这几百幅画,我就心满意足了。”
美国著名画家、作家贝蒂·艾德华博士在仔细欣赏张才柱老人的画作后得出:这位中国老人“具有绘画的天赋,擅长构图,善于刻画栩栩如生的人物”,他的画“极富感染力”。相较于艾德华博士高度称赞的绘画技巧,更多读者则是因为这些画作里无处不在的那些“感染力”,才开始关注这位普通的老人。
晚年的张才柱老人之所以对画画如此执着,既因由来已久的画画兴趣,也因对过往经历的真切怀念。张才柱老人几乎无所不画,家、童年、乡村、农事、副业、集体生产等都成了他的画作主题。虽然天生高度近视,但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虽然步入古稀,但他的记性特别好,童年的许多生活至今仍旧历历在目。他的画作里有许多属于那个时代特有的生活,比如吹猪脚、做舀纸、上夜校、交公粮、抢偏东雨等。只要是对那个年代历史稍稍有所了解的人,看到这些画作后想必有一种穿越时空之感——张才柱老人画的是他个人的亲身经历,同时也是同龄人的共同生活镜像,更是历史的鲜活注脚。
张才柱老人的画作里有许多反映了那个年代生活的艰难困苦。新中国成立后,物质高度匮乏,百废待兴。另一方面,他家因为“成分”问题,全家八口人被重新分配到只有四十平米左右的集体充电房,生活条件因此出现坐电梯式下降。只要心中有爱,世界处处充满温暖。然而,就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年幼的张才柱却感受到了善良的充电师傅吴金山带来的诸多温暖——吴师傅性格特别和善,不仅对张才柱全家从不歧视,甚至“平时除了充电,也帮我们搞农业生产”。
对于有过那个年代经历的人,三年自然灾害的痛苦记忆想必永远无法抹去,这段历史自然也成为张才柱老人不可回避的选题。在困难面前,善恶尖锐对垒,与一些人表现出的那些恶相比,另一些人所展现出的善更令人感慨万千。如眼看村民们终日饥肠辘辘,心急如焚的队长灵机一动,故意组织村民晚上加班加点干农活,然后默许大家把村里的几百斤红薯种悄悄拿回家充饥。在张才柱老人的画笔下,生活固然艰辛,但人间无处不在的善良却让人感到了一种高质量的美。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些“美”激发出的强大生活动力,不仅张才柱老人家,身边的大多数村民才得以度过历史时艰。
有一点似乎例外,那就是再大的困难也无法阻挡孩子们的烂漫天性。虽然生活始终艰辛,但张才柱的童年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依然充满乐趣。在那个年代孩子们的眼里,几乎遍地都是玩具——他们擅长就地取材,什么捡子儿、六子冲、打土电话、滚铁环等,好不快活。即便是帮家里干点杂活,孩子们也忘不了见缝插针地同伙伴们玩会儿游戏。这一幕幕,对于今天那些早早便加入应试教育阵营的孩子们而言,简直就像是遥不可及的天堂。
张才柱老人在给画作配文时,常常引用当地的许多土话甚至是顺口溜。这些土得掉渣的文字简单朴实更主要的是接地气,让读者在欣赏他的那些画作时,就像是在聆听一位饱含历史风霜的老人在平静地絮叨着一桩桩陈年往事。
我们常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其实这也是在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因子。在历史的大潮中,每个人都会有辛酸苦辣当然也会有甘甜。譬如张才柱,他(她)们的画作或文字绝不只是简单的写意抒情,而是在通过对身边经历回忆的同时,实现对生活的再发现。虽然张才柱老人的经历中有太多不如意,但只有各种真善美,才是激励他以及他的家人不断克难前行的最大力量。或者说,生活从来不缺少真善美,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像张才柱老人那样,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发现真善美,从真善美中不断吸取激励我们矢志前行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