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摇滚”乐队优雅地告别:没有彩排,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也许2016注定是诗人音乐家们特殊的一年。10月13日,75岁的美国传奇歌手鲍勃·迪伦获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在美国歌曲的伟大传统里,创造了新的诗意表现手法。”鲍勃·迪伦曾这样向莱昂纳德·科恩表白:“对我来说,莱昂纳德,你就是第一,而我是零。” 一个星期后,82岁的科恩发布了自己的第14张专辑《你要它更暗》(You Want It Darker)。
作者 曾晓文(小说家)
鲍勃·迪伦曾这样向莱昂纳德·科恩表白:“对我来说,莱昂纳德,你就是第一,而我是零。”
对于千百万加拿大人,2016年8月的那个夜晚,注定在记忆的底板上留下灼热的烙印。从7月起,加拿大本土的“悲情摇滚”(Tragically Hip)乐队开启了在全国15个城市的巡回演唱之旅,以新出版的专辑《男人·机器·诗歌》(Man Machine Poem)命名。8月20日晚,他们抵达最后一站:乐队的诞生地,安大略省的小城京士顿。东部时间晚8点半,7千人把演出地点罗杰斯克罗克中心挤得热气腾腾,连总理小杜鲁多也身穿印有“悲情摇滚”字样的T恤衫,面带微笑地出现在人群中,还有2万多名观众殷殷守候在附近肯辛顿广场的大屏幕前。此刻,全世界把焦点集中在里约奥运会,加拿大广播公司(CBC)电视台中断奥运直播,毅然放弃上千万加元的广告收入,直播乐队的演出,称它是一场“举国的庆典”。在全国各省市,人们从忙碌的生活中停顿下来,聚集在体育馆、公园、市政厅、电影院、餐馆等。当然还有很多人,包括我和我的先生弗兰克,早早等在家里的电视前。
弗兰克在两岁时随父母从荷兰搬到加拿大,听“悲情摇滚”无数次。虽不是铁杆粉丝,但时而随唱,时而回忆听某一支歌的场景,似乎重新经历从前的生活,几次含泪动情。多少加拿大人像弗兰克一样,在“悲情摇滚”的歌声中从懵懂走向成熟,领受加拿大文化,体会生活的真谛。我在2003年搬到加拿大,在收音机里偶尔听到“悲情摇滚”,或许因为对他们反映的社会事件比较陌生,一直敬而远之。在最初几年“面壁沉思”的日子里,情绪像一枚落地的石榴,轻捻其中任何一粒,都会渗出孤独的汁液来。那时在精神上最能贴近的,是加拿大诗人歌手莱昂纳德·科恩。他的歌像早春巨石下的溪水,流淌缓慢,但挟带冰凉的浸入骨髓的忧郁悲伤。科恩不迎合时代,不涉及政治,而讲述人的故事。他的一句诗歌经典:“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充满对人性弱点的理解。回过头想想,我在写作上,是不是在无意中受了他的影响?
我开始了解“悲情摇滚”乐队,纯属偶然。2012年夏天,弗兰克驾车载着我从多伦多出发,去千岛湖会见美国朋友。我们决定中途在小城京士顿停下来,找一家餐馆吃午饭,那样会比在高速公路旁吃快餐多些情调。
在我看来,邻水的城市总是美的。京士顿坐落在安大略湖畔,地处圣罗伦斯河和里多运河的入口处,距离蒙特利尔也只有三小时的车程。小城人口仅12万,但历史可追溯到17世纪,在1841年曾为加拿大的首都。这一荣誉维系仅短短一年,但从市政大厅、弗莱德里克堡和其他建筑上不难寻到首都风范。走在兵营街(Barrack Street)上,突然发现一个异数。在深绿色的路牌柱上,赫然挂着簇新的绿底白字街牌:Tragically Hip!当时我并不知道京士顿竟是培育这支乐队的摇篮。在湖边一家餐馆的露天座位上,凭借弗兰克的讲述,加上谷歌搜索,我把“悲情摇滚”的故事连点成线。
上世纪80年代初,京士顿的五个大男孩,像北美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在车库里组成一个乐队自娱自乐,后来其中三人入读当地的女王大学(Queen University)。1983年宣告正式成立“悲情摇滚”乐队。所谓的“正式成立”,没人给他们铺红毯,送鲜花。他们在大学附近脏兮兮的小酒吧和小餐馆演出,第一次有13位观众,第二次吸引了28位,第三次只来了6个人。主唱歌德·唐尼和他的前辈莱昂纳德·科恩有颇多相似之处,自写歌词,发行唱片;同时写诗,出版诗集。诗中有歌,歌中有诗。他的声音与尼尔·扬相似,尖高而起伏跌宕,别树一帜。乐队坚持不懈,不放过每一个微小的演出机会,终于得到多伦多一家唱片公司的赏识,在上世纪90年代进入事业高峰期,成为加拿大家喻户晓的顶级乐队。
2012年2月,京士顿把兵营街上四个街区的路段改名“悲情摇滚”,以铭记其给故乡带来的巨大荣誉。乐队曾荣获加拿大音乐最高奖朱诺奖的最佳专辑、最佳乐队、最佳年度乐队,还有“总督奖”,进入加拿大音乐名人堂等;已出版13张录音室专辑,2张现场音乐会专辑。他们的音乐MV大部分是黑白片,在加拿大的小镇取景,风光和人群低调、淳朴;歌曲多与社会新闻大事有关,爱着国民的爱,悲哀着国民的悲哀。他们的成功经验值得每一位写作者借鉴。市参议会成员一致建议多制作一些同样的路牌,不难想象,附近女王大学的粉丝们会在夜黑风高时,撬下路牌,钉到自己宿舍的墙壁上,留作永久的纪念。
沧桑改变容颜,但从未改变“悲情摇滚”乐队成员对音乐的热爱。对比诸多在短时间内解散的乐队,他们彼此真诚对待,相随相伴。2015年12月,一个悲哀的消息传来。刚过知天命之年的歌德·唐尼被诊断患有胶质母细胞瘤,一种不可治愈的癌症,通常患者存活时间不到一年。许多名人面对类似的打击,会选择回避公众视线,“藏到一块岩石下”,但他没有一蹶不振,在接受了痛苦万分的手术和化疗后,决定开始巡回演出,以加拿大人的优雅方式告别,回报歌迷们的厚爱。而告别演出的地点罗杰斯克罗克中心,就坐落在“悲情摇滚”路上。三十几年,乐队激情无悔,走了一个完美的圆圈。
歌德·唐尼在现场唱完最后一首歌时,早已热汗淋漓。他含着眼泪说:“谢谢倾听!拥有美好的生活!” 他心中还有无数的歌,死神已在门口等候,日子屈指可数,但他给世人送上由衷的祝福。通过电视台对全国各地观众的直播, 我看到无数人唏嘘擦泪。4年前我在京士顿无意中走入“悲情摇滚”的精神世界,此刻再也控制不住滚落下来的泪滴。
CBC很快公布了统计数字:1170万人,相当于加拿大三分之一的人口,通过各种媒体,观看了“悲情摇滚”告别演出,远超过联邦大选的收视率,在音乐领域更是史无前例。
也许2016注定是诗人音乐家们特殊的一年。10月13日,75岁的美国传奇歌手鲍勃·迪伦获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在美国歌曲的伟大传统里,创造了新的诗意表现手法。”鲍勃·迪伦曾这样向莱昂纳德·科恩表白:“对我来说,莱昂纳德,你就是第一,而我是零。” 一个星期后,82岁的科恩发布了自己的第14张专辑《你要它更暗》(You Want It Darker)。
科恩出生于蒙特利尔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似乎从襁褓里一出来就是成人,孤独忧郁。像天底下几乎所有的诗人一样,靠写诗生活难以为继。他在1968年出版发行首张专辑,还开始登台演唱,以增加收入,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跃为上世纪对北美音乐影响最大的音乐人之一,先后入选加拿大音乐名人堂、加拿大创作名人堂、美国摇滚名人堂,还得过加拿大最高平民荣誉——加拿大勋章及魁北克民族勋章等。他写的歌被各界歌手翻唱,被300张以上的专辑收录,仅翻唱《哈利路亚》一曲的专辑销量就已经超过500万张。不管有多少人演绎,我还是喜欢他本人原汁原味的演唱。他虽在情感上放浪不羁,但演出时永远西装革履,绅士气十足,从不会在舞台上大喊大叫,做出悲痛欲绝的姿态。
科恩在72岁那年,发现自己的钱财全被代理人骗走。他没有捶胸顿足,重新进入密集创作和演出的状态,甚至把这场晚年破产的灾难看作是“一位艺术家真正完成自己的机会”,推出一系列高质量的作品。至2016年已出版了9本诗集、2部小说、13张专辑,探讨宗教、孤独、性以及权利等永恒主题。他晚年因患压缩性骨折,忍耐巨大的痛苦。2016年夏天时他在接受《纽约客》杂志采访时说:“总的说来,我做好死亡的准备了。这事儿最好不要那么痛苦,其他也就没什么了。”儿子亚当把他的卧室改造成了录音室,还为他定制了骨科专用的椅子。他坐在这把椅子上唱歌,录制出最新专辑《你要它更暗》,在其中流露出对死亡的哲思,像进行一场不经意的优雅地告别。
专辑发行还不到三个星期,他夜里在洛杉矶的家中摔倒,随后在睡眠中去世。他的离开是“突然、出人意料、和平的”。按照他的要求,他的直系亲属和几位终身好友在蒙特利尔市为他举办了小型私人葬礼。他被安葬在他的父母亲身旁,安睡于一个素朴的松木灵柩中。他的新专辑销量狂涨四倍,有乐评人称这个专辑“更丰富、更深沉,更有冲击力”,是“沧桑的大师之作”。科恩默然告别,却留给世人珍贵的有声馈赠。
科恩的经理表示正计划在洛杉矶建立一个科恩纪念馆,而蒙特利尔也可能选一条街或一座公园以他命名。我想待一切尘埃落定,下次到洛杉矶或蒙特利尔,一定去拜访科恩,而不会像踏上“悲情摇滚”路那样凭靠偶然。
在辞别2016年之际,多伦多的第一场大雪把窗外的房屋、道路、树木设置成沉静的冬之幻景。到了夜晚,熄灭房间里的筒灯,圣诞树上的小灯即闪耀成心灵天空的彩星。打开音响,先听“悲情摇滚”的《超前一个世纪》:“没有彩排,这就是我们的人生”,随后,莱昂纳德·科恩的低沉声音从深山岩石下传来,“和我共舞,直到爱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