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北京考古研究院发布重大成果,在西城区和丰台区一带,发现目前所见最大的金代“官式建筑组群”,即大定年间赐额的“大觉寺”,出土了玉册(帝王祭祀告天册书,玉石制成;一说是谥册,即刻有为帝后上谥诏书的简册)、瓷器、瓦当、铜印、琉璃瓦件等,并在附近找到陶塑关公像残件。
对于金代,一般印象是笃信萨满,宋人徐梦莘在《三朝北盟会编》中称:“其疾病则无医药,尚巫祝,病则巫者杀猪狗以攘之。或车载病人之深山谷以避之。其死亡,则以刃剺(音如厘,意为割)额,血泪交下,谓之送血泪。死者埋之,而无棺椁。”对于佛教,金代的关注度似远不如辽代,故称“辽以释废,金以儒亡”。
学者于杰、于光度在《金中都》一书中写道:“在金中都时期佛教亦甚兴盛,但其规模未能超越辽南京时期。”“中都城佛寺虽多,其中大多数是唐、辽所建,金代所建极少。从这点也可反映出金王朝对佛教的态度。”
金代木雕彩绘观音像头 故宫博物院藏
“大觉寺”遗址的发现,或可修正“金代不崇佛”的误会。早在金源时期,金人已崇佛,到金代中后期,佛教的影响力或大于其他宗教,但《金中都》所言有理,金代最高统治者对佛教一边崇敬,一边设限,且对不同信仰兼收并蓄,态度较理性。
“大觉寺”遗址犹如打开一道时光之门,刷新了我们对金中都的认识。
灵验只是一个传说
金初重萨满,它更适合当时“俗无室庐,负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则出随水草以居,冬则入处其中,迁徙不常”的生活。
一方面,诅咒敌手。即:“国俗,有被杀者,必使巫觋以诅祝杀之者,乃系刃于杖端,与众至其家,歌而诅之曰:‘取尔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无名之马,向之则华面,背之则白尾,横视之则有左右翼者。’其声哀切凄婉,若蒿里之音(送葬的挽歌)。既而以刃画地,劫取畜产财物而还。其家一经诅祝,家道辄败。”
另一方面,解决疑难大事。据《金史》,金昭祖完颜石鲁(完颜阿骨打的太爷爷,追封为皇帝)无子,求“能道神语,甚验”的巫师,巫师称:“男子之魂至矣。此子厚有福德,子孙昌盛;可拜而受之。若生,则名之曰乌古廼(通乃)。”果然生了乌古廼,即完颜阿骨打的爷爷。
这种“灵验”来自“运气+心理作用”,金代统治者予以利用。
金景祖完颜劾里钵(完颜阿骨打的父亲)“每与敌战,尝以梦寐卜其胜负”,曾不穿盔甲“突入敌阵”,以示有“神灵护佑”,果然大胜。完颜阿骨打在对辽战争时,一次遇“火光正圆,自空而坠”,连称上天相助,“将士莫不喜跃”。海陵王欲南征,谎称:“闻空中有车马声,仰视见风云杳霭,神鬼兵甲蔽天,自北而南,仍有语促行者。”结果惨败被杀。
金章宗时,这一套已吃不开。一次,京城久不雨,阿鲁不说:“梦见白头老父使己祈雨,三日必大澍(音如树,意为雨润万物)足。”3天后未灵验,被下狱治罪。
佛教受重视 因统治需要
其实,金人建国不久,高层对萨满已不太当回事。
据学者王孝华、高少宇钩沉,名将完颜希尹是萨满(萨满指智者、先知,不都是神婆),他“深识军谋,常自比于诸葛”,创造了女真文字。据说母亲怀他30个月始生,他眼睛发黄,晚上能放光,状如猛虎。完颜希尹出身宗室、战功赫赫,却因金熙宗疑心他“心在无君,言尤无道”,借口完颜希尹未能解决金熙宗无后的问题(萨满职责之一),竟将其赐死。
不过,金代高层保留了部分萨满文化。
比如世婚制,据学者李忠芝钩沉,金朝共9位皇帝,除金宣宗的王皇后,其余8位皆出自世婚家族(即徒单、蒲察、唐括、乌林答、裴满五姓),婚姻状况明确的金代公主共53人,51人嫁入世婚家族,仅海陵一女下嫁奚人萧玉之子,及卫绍王的歧国公主嫁给成吉思汗。
再如金代重祭天,据学者富育光、孟慧英钩沉,金世宗曾下诏:“国莫大于祀,祀莫大于天,振古所行,旧章咸在。”每年重五在鞠场(古代足球场)、中元在内殿、重九在都城外,皆行拜天礼,遇日食、月食、旱灾等必办大祭。
随着统治范围扩大、局面日渐复杂,金代需要一种仪式感更繁复庄重、解释体系更完整的宗教,佛教因而受重视。
《金史》称:“金之始祖讳函普,初从高丽来,年已六十余矣。兄阿古乃好佛,留高丽不肯从。”说明先民中已有人信佛。完颜函普本渤海国人,唐代时因亡国而出逃,据考古发现,渤海国上京城(史称忽汗城,今属黑龙江省牡丹江市)至少有10座以上的佛寺。
金世宗最“大方”
金人崇佛,可能也受来燕地经商的回鹘人影响,他们“奉释氏最甚,共为一堂,塑佛像其中,每斋必刲羊(刲音亏,意为割,即刲羊祀神),或酒酣以指染血涂佛口,或捧其足而鸣之,谓为亲敬。诵经,则衣袈裟,作西竺语,燕人或俾之祈祷,多验”。
金太宗吴乞买已倾向佛教。一次出猎,“恍惚间见金人挟日而行”,认为是“佛陀变现”,“欢喜赞叹,为作福田以应之”。天会十三年(1135年)正旦,长期瘫痪的吴乞买请人扶着上朝,“忽见东方一佛,随日而出,未几,殂于明德宫,时年六十一”。
据学者王德朋钩沉,金熙宗皇统二年(1142年),皇子济安降生,洪皓在《松漠纪闻》中记:“(金熙宗)令燕云汴三台普度,凡有师者,皆落发。”据说“得度者,亡虑三十万”,超过30万人,有文献称“普度僧尼百万”。正因这次大赦,让被扣15年的洪皓回归南宋。
然而,济安未满周岁便患病,“上与皇后幸佛寺焚香,流涕哀祷”,济安不久去世,金熙宗“命工塑其像于储庆寺,上与皇后幸寺安置之”。
海陵王暗杀金熙宗后上位,给寺庙的赏赐大增,“御宣华门观迎佛,赐诸寺僧绢五百匹、彩五十段、银五百两”。后来的金世宗更豪横,大定二年(1162年),“金国移都燕京,勅建大庆寿寺……赐钱二万,沃田二十顷”。
据学者张洪玲钩沉,金世宗给寺庙的赏赐最多,因他的母亲李氏即通慧圆明大师。金睿宗去世后,“旧俗,妇女寡居,宗族接续之”,李氏为照顾年幼的金世宗,不愿再嫁,遂出家为尼。
有热度但被限制
《大金国志》称:“浮图之教,虽贵戚、望族,多舍男女为僧尼。”此时热度已不亚于辽代,但金代从未大撒把。
以海陵王为例,他发现左丞相张浩、平章政事(亦属宰相)张晖见高僧法宝,必坐下座,大怒:“佛者本一小国王子……卿等位为宰辅,乃复效此,失大臣体。”将二人各杖二十,杖法宝二百。
据《金中都》一书钩沉,赏赐最多的金世宗则表示:“至于佛法,尤所未信。梁武帝为同泰寺奴,辽道宗以民户赐寺僧,复加以三公之官,其惑深矣。”他多次下令限制佛寺,称:“闻愚民祈福,多建佛寺。虽已条禁,尚多犯者。宜申约束,无令徒费财用。”“禁民间无得创兴寺观。”
明昌二年(1191年),金章宗令:“敕亲王及三品官之家,毋许僧尼道士出入。”同年,知大兴府(即金中都)事的名臣王翛(音如消)听说“僧徒多游贵戚门”,令“僧午后不得出寺”。某僧犯禁,皇姑大长公主求情,王翛说:“奉主命,这就放了他。”立刻打了僧人100杖,将他打死,“自是,京辇肃清”。
金朝统治者也反对极端行为。公元4世纪起,“焚身供养”开始流行,被视为“于诸施中,最尊最上”。据学者王德朋钩沉,到“公元5世纪,自焚成了一种可怕的时尚”,《高僧传》《续高僧传》《宋高僧传》等便记31例,辽金仍有,金代高僧金烛打算“起筑坛场,欲构宝塔一十九座,焚此身以供养之”,被金代地方官发现,“辄阻其事”。
金认为辽代亡于崇佛,观点未必正确,但因此处处小心,避免过激行为。
还有一本经济账
金代佛教不过热,还有一个原因——重视经济账。
学者张洪玲在《金代僧人群体研究》中钩沉,当时寺庙多“二税户”,即“辽人……多以良民赐诸寺,分其税一半输官,一半输寺”,政府税收受损。金世宗时,多次下诏放免“二税户”。
辽金大寺多参与典当业,据《松漠纪闻》,仅延寿院便有“质坊二十八所”,致“昔有为僧者,往往指射佛宇,诳诱世财而干没者有之,市膏腴之田为子孙之计者有之,举息与人而获厚利者有之”。
社会出现食利阶层,不利于发展生产力。金代应对方法是:
首先,限制寺庙数量。不经官方“赐额”,即可拆毁。“赐额”需“投状纳缗”,冯大北先生据《行香院碑》等碑刻,提出:在金代,纳100贯才得“院额”,纳300贯得“寺额”。
其次,控制僧众数量。金章宗时,“敕僧、道三年一试”,80人仅取1人。
其三,僧人不免税。唐初,僧人可免税,不服徭役,两税法后,类似权力被剥夺,从金代寺庙石碑看,僧人不仅交税,还要交“物力钱”,以代徭役。
大定十一年(1171年),金世宗下令:“禁私铸铜镜,旧有铜器悉送官,给其直之半。”因中原缺贵金属,商品经济一发展,铜钱便不足,为补缺口,唐朝曾几次“灭佛”,熔铜佛制铜钱,乃至收缴民间铜镜。
金世宗则“惟神佛像、钟、磬、钹、钴、腰束带、鱼袋之属,则存之”,只收存,不销毁,达到不让人们迷恋于此、浪费铜资源的目的即可。相关窖藏已在辽宁彰武县出土,证明金代重经济账,但相对理性,行事留余地。
为何会有关公像?
此次出土文物中,有关公像残件。关公被道教列神祇,明清较普及,为何与大觉寺也相关?大安寺本是古井,辽代建义井精舍,金代扩建为大觉寺。传统寺庙中,天王殿中供奉的护法伽蓝菩萨是韦陀,也有很多是关公。
唐代关公庙少,北宋时,笃信道教的宋真宗令广建关公庙。南宋时,宋高宗为凸显半壁江山的正统性,尊崇古代曾对抗北方的将领,关公被封为“壮缪义勇武安王”,成了战神。唐人称赞关公,只提神勇和义气,南宋转向抵抗外侮,后人以对联概括此转变:
先武穆而神,大汉千古,大宋千古;
后文宣而圣,山东一人,山西一人。
关公与岳飞并论,则金人为何推崇关公?大觉寺的残件或许能印证,金代较宽容,皇家寺庙亦少避讳。
金代是关公形象变化的关键期,目前所见较早的关公像是金代版画《武安王像》,收藏在俄罗斯,包括此次出土残件,关公均“五绺长髯”。日本学者渡边义浩称,“五绺长髯”本是“三绺长髯”,原长在五胡十六国前赵开国者刘渊脸上,长三尺有余,被赞为“英雄相”。关公被封神后,刘渊的胡子也被嫁接了过来,还多送两绺。
《武安王像》上,关公周围有5个卫士,身后一人持大剑,或是周仓原型,与其他人没区别。到了明代,周仓改持刀,一个版本是大胡子,一个版本仅下巴有胡子。清代时,前者成标准像。
到了元代,郝经称:“其(指关公)英灵遍天下……而燕赵荆楚为尤笃,郡国州县、乡邑闾井皆有庙。”在关公形象变迁史上,大安寺也留下了证据。
(原标题:金代不崇佛?)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蔡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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