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交通大学张野教授带领团队破题!在“科学设计研究”的加持下看见文脉!
记者 刘冕 李祺瑶
2023-03-30 08:45

站在数千年文明的格局面前,我们试图睁大双眼,希望看穿过往,但这就好像在一片烟云中,企图一把抓住一线繁华,难度可想而知。

近年来,北京交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教授张野带领团队破题——

从清乾隆时期的写实日记《潞河督运图》中,提取出64条各类船只,领略载梦远航的豪情;寥寥27笔,描绘出圆明园大水法的残存遗迹,搭配康熙题字,浓缩的是中华民族百年荣辱史;还有京张高铁列车身披的“冬奥装束”,北京动物园里的精绘动物图标……

江山胜迹,人心物事,在“科学设计研究”的加持下,让我们有机会走进一座“文化基因图谱库”,时光穿越,翩然入眼。

张野(前排中)和团队

圆明园建筑图标

圆明园标志标准字组合

图标转译输出的几种形式

图像-图案-图标的信息量降维

《潞河督运图》文创地图转译

1 一眼千年

基因,产生一条多肽链或功能RNA(核糖核酸)所需的全部核苷酸序列。一个直径大约2纳米的聚合物,能赋予我们与父母相似的容貌和习惯。当这个生命科学领域的定义,延展到文明领域,就有了人类600余万年“史书”最别致的索引。

“文化基因图谱最初是聊出来的,在设计学领域里,算是个新造词。”张野三两句话说清原委,2018年1月,北京交通大学圆明园研究院成立,这是全国第一个专门研究圆明园的高校研究院,建筑历史、遗产保护、视觉传达、城乡规划、环境艺术设计等专业方向……学校几乎所有与圆明园研究有关的专业都在对接需要研究的课题,“从专业眼光看,我发现圆明园的品牌形象现状与‘万园之园’的地位存在较大差距,有必要围绕标志,做一套清代文化主题的图库,提升视觉识别系统的强度,助力未来的文创产品开发。”

张野说,文化基因图谱的绘制,实质是围绕某一品牌,通过创造一批与之概念相关的视觉要素,打造“加强版”的视觉识别系统(VIS)。

当时,圆明园已经有一个标志,由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设计——圆明园三个篆体字,巧妙地组合成大水法的造型,采用“中国红”勾勒,展现了独特的东方魅力。不过这个标志搭配的宋体字识别性不足,且使用并不规范,有时被拉“胖”一点,有时又独立出现。

改变迫在眉睫。这也成为北京交通大学圆明园研究院成立后启动的首批项目之一。“项目的目标是为圆明园构建全新的视觉形象设计策略体系,包含标志微调、视觉识别基础要素建设、分类别的文化基因图谱绘制等工作,并为导向标识系统和文创设计策略提供基础资料。”张野解释,项目涉及设计学、美术学、建筑历史、文化研究等多个交叉学科,“因为需要挖掘并绘制圆明园的代表文化,所以借用了生命科学领域中‘基因图谱’的概念,大家都觉得很切题,将项目取名为‘圆明园文化基因图谱研究’。”

抛开晦涩的理论、繁琐的方法,这个项目要做3种“图”——

图标,信息极简,需要“极简转译”,即把圆明园历史文化中有价值的元素精简为简笔画,能用作导向标识,当作手机App按钮;

图案,信息相对复杂,需要“有保留转译”,比如将有关圆明园的画作转化为线稿矢量图,使其能适用于更广泛的应用场景——印在T恤衫、便签纸和杯子上;

图像,信息量最大,重在“遴选处理”,即选出最具代表性的古代图案,进行不损失信息量的色彩调整或裁切处理,形成具有文创价值的图案库。

图库海选过程,难免遇到意见相悖。此时决定胜负的,往往是历史文化概念中文创价值的“分数”。

“团队最初对动植物主题并不感兴趣,觉得没有圆明园特色,但是公园管理方介绍,圆明园每年有观鸟季,还有荷花节,很多鸟类爱好者定期到园内观鸟。有了受众,就具备可视化表达的价值,于是我们增加了这两个品类。”张野透露,也有一些品类被淘汰了,“比如作为古建园林,圆明园的假山叠石非常多,但是转化为图,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概念,不容易被识别。除了专家,大多数人会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我们希望通过这些图,让受众准确地解读圆明园300余年的历史文脉,或者学到某些知识。”张野进一步解释,建筑图谱中,正觉寺、涵秋馆、鉴碧亭等线稿图简单明了,人们可以快速认识这些圆明园“地标”,还可以轻松区分古代各种形式的屋顶,比如歇山顶、硬山顶和攒尖顶等。

最终,团队历时1年有余,基本建成了圆明园的5类图谱图库,分别包括人物、建筑、花鸟、文物和名画。

以人物图谱举例,清代有6位皇帝与圆明园有关——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和咸丰,每个人都有故事在这里发生。北交大建筑与艺术学院副教授刘捷,带领历史文化研究团队,通过7次调研、阅读《三园图志》等6本相关书籍文献、参考《三山五园的历史变迁》等论文文献,再查阅样式雷文档和烫样,以及一百余张历史照片和画卷,最终选出最有故事的3位皇帝——雍正、乾隆和咸丰的形象,移交给设计团队,接力进行图谱的绘制。

与一般意义上天马行空的创作不同,文化基因图谱的创作是要严格尊重历史,从抽丝剥茧的真相中凝练出当下最时髦的表述。在雍正的图案创作草图中,这位素以“工作狂”著称的帝王变得活泼起来,看云观山、庭院折桂、采菊东篱、秋林听泉,还会到深山刺虎、溪边泡脚,拿着桃子与猴子游乐,甚至会在秋景中放空一会儿。张野说:“这些造型都有出处,以《雍正行乐图》为创作元素,抓取了雍正在圆明园内生活娱乐的状态。希望更多人通过这些线稿填色模态的人物图案,窥探到清代帝王的精神家园。”

在团队手中,历史中的“显性基因”被提取出来,我们也有机会在眨眼间,乐读千年。

“每一个地方的文化基因图谱库建设,都是量身定制的。”张野说,在给大运河文化旅游景区提取文化基因图谱时,最终确定从8个方面开展,包括植物图谱、鸟类图谱、桥梁图谱、建筑文物、景区图谱、地图图标、通州八景及文创地图。创作出来的“基因”超过300个,元素不但有人们耳熟能详的燃灯塔、新晋网红打卡地千荷泻露桥、见证古代漕运历史的大光楼,也包括体现大运河景区自然生态的国槐、芦苇、荷花及各种鸟类。

文化基因图谱的基础绘制尊重历史与现实,但其更重要的价值在于“突变”。“这是一种为符合当下公众喜好而进行的风格转译,我们为基础图谱赋予新的风格,形成多元化的衍生图库。”张野举例,以通州八景为主题,将燃灯塔、漕运码头等场景以当下流行的“国潮风”进行设计表达,产生更加多元的视觉作品,非常适合文创产品设计。目前,使用大运河文化基因图谱开发的文创产品已达120余种。

2 今法古韵

找准文化基因,提取过程则讲究古今融汇、东西贯通。

“很多元素是从古画中提取的,但又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张野说,提取文化基因,要用宫廷画的工笔技法去临摹,在学习古画的基础上反复推敲、不断精炼,最终能够用自己的线条进行语言表达。

当然,除非是高手,否则大多数设计师很难一次性达到预期效果,“一张图,前后修改半年,也是常事。”

李星星参与圆明园文创基因图谱研究项目时,还在读大学四年级。她在一篇论文中写道:“人物篇中我负责了3个中信息态的皇帝画像。人像一不小心就画得不像了,或者缺失了帝王之气,最难把握的是皇帝的神韵,为此我改了很多稿。”“松树是最难拿捏的植物,为了用一根松枝体现沧桑感,我找了几百张参考图,大半夜在电脑前一根一根地绘制松针,这段经历磨炼了我的耐心,让我坐得住冷板凳。”

为了一个大约1.25千字节的矢量图标,团队中经常有人“疯魔”——每画完一遍,逢人就拦住求点评,而且必须说出具体缺点;仅仅因为一句“还差点意思”,一切又从头开始。

“大家的目标都是为了追求一种极致。”张野说,圆明园最特殊的一点是“非在场”,所有地标建筑已经被烧毁,团队只能通过古籍、古画和前人研究成果,再加上合理想象去完成创作。“更多的人是通过我们的作品来认识圆明园,所以图谱要达到三点——容易识别、不被误读、大方漂亮。”

“比如大家去圆明园都是奔着大水法。这个遗址本身是个很复杂的西洋建筑,但图标设计要求我们必须在几笔之内将它最主要的特点呈现出来,让大家一眼就能认出。”张野解释,用最少的线条呈现出复杂的东西,又要做到醒目、可识别、美观,没有长时间的反复训练是无法做到的,“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开了无数次会,改了几十稿,花了一年多才做出来。”

蓬岛瑶台、万方安和、春泽斋、福海、九州清晏……一幅幅酷似简笔画的图标线稿,每一幅都经过反复打磨。“我们对图标线条数量的要求是多一笔太多、少一笔就不成立。”张野说,没有捷径,就是慢慢磨。

团队也靠一些高科技,辅助判断“火候”是否到位。“我们会利用眼动追踪系统捕捉人眼睛的注视点位置,形成注视点的热力图,去观察视觉显著性。”张野拿一张城楼老照片的设计过程图解释,第一步是根据照片勾勒主题,画出个大概框架,然后着重描绘眼动数据最集中的区域,将测试中红色聚焦区域去线留面,最后根据眼球运动的轨迹,线面结合进行完善。

古法今用也各有讲究。

圆明园文化基因图谱中的用色充满中式浪漫:所有颜色均从《康熙帝画像》《圆明园四十景》等清代宫廷画作中提取。标准色为朱砂,暖辅助色组包括琉璃明黄、黄栌、红金、印金,冷辅助色由松花色、青碧色、黛绿色、宝蓝色、绀青色组成。

这些颜色也经过了层层筛选,团队通过观察法、归纳法和用户调研,分析了千颜百色,充分考虑色彩面积、输出频次以及色域包容性等综合因素,最终确定了冷暖各半的色彩。张野补充,清宫画作的色彩大多饱满丰富,但随着岁月流逝,如今呈现出迷人的降饱和度“褪色”效果。这种淡雅的古色符合当代审美,又有辨识度。

图中搭配的文字,也需要既有底蕴又时髦。团队最终选定了康熙体作为圆明园标志的御用“标准字体”。这款字体古风十足,有充分的来源考据,且字形清晰端正,大部分人都能识读,而草书、行书虽然古意够了,却不好辨认。而为北京动物园提取文化基因时,重点在于如何传递它的百年历史信息,团队使用了上世纪传统美工字体规范全园确认类、说明类导引字体,并且利用信息设计原则,通过绘制动物图谱、重绘说明图标等方式构建了全新的说明类牌体规范。

3 图谋致远

“文化基因研究,实质上是在历史文化挖掘和梳理的基础上,对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分类分级,再将它们进行可视化转化,最终形成一套准确、完整、实用性强的视觉识别系统。”张野说,某一设计题材,需要依据公众认知度从高到低划分量级,投入不同的设计密度。以圆明园的建筑图谱为例,大水法具有最高的知名度,属于一级题材,因此需要开发完整信息态,即图像、复杂图案、一般图案、简洁图案和图标5种表达方式。而展出圆明园马首的正觉寺对应的是二级,仅需要设计3种常用信息态。三级则是那些偶发使用的题材,仅归纳图案即可。四级不用开发。

田野调查,是每一个文化基因图谱研究项目的标配。圆明园文化基因图谱研究一期,团队成员用了半年时间步量园区,走遍每一条老地图上的路,图上没有的“路”,他们也走了一圈,绕路、碰壁都是难免的。这些实地踏勘得到的数据,成为园区新地图开发的基础保障。

研究过程还要应用最“朴实”的观察法。团队成员会分成若干小组,站在圆明园内的岔路口,统计游客流量,并收集他们对文创产品、导向标识的意见,然后依据统计数据,建立数学模型,计算出各项指标。团队还为圆明园做了系统的文创调研报告,从消费人群调查到竞争对手文创数据分析,再到定价策略、广告语设计、产品定位等都包含在内。“每一份调研报告都很扎实,光是展示用的PPT动辄就有50多页。”张野认真地说,“我们是在做研究,不是画图师。”

与一般人理解的充满艺术气息的过程不同,“设计”依据的是科学。张野的团队正在同步进行的项目包括给冰棍设计外包装、给某款白酒设计酒瓶,这些项目最终呈现的设计形式,都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算出来的。“尽管对象不同,但研究方法是相通的。”他随手打开刚完成的一份研究报告,一个巴掌大的白酒瓶外形的调研要按瓶盖比例、瓶盖形式、瓶颈、瓶肩、瓶身,甚至“俯瞰效果”等进行设计符号编码,再通过皮尔逊相关系数进行回归分析,进一步得到用户喜好度与造型特征之间的相关性。

有时候,研究还需要团队“内卷”。比如开发大运河文化基因的过程中,有一个项目是利用运河上古桥旁的镇水兽开发主题吉祥物,但是北京仅有两座运河上的古桥有镇水兽,且史料极其有限。团队就自己加码,开启了一次全国各地镇水兽的调研。这不但为当下的创作提供了补充材料,未来还可以据此进一步打造“镇水兽和它的朋友们”文创品牌。

“我们希望打造一套可以推广的科学方法,让每一段中国故事都讲得有滋有味。”张野说,创建图谱具有高效率、高标准、广域性和兼容性的优点,不仅提供了一套系统规范,为和视觉相关的软硬件建设提供全面支持,后期还可以建立资料库平台,开放给各个设计机构,用于二次开发。

矜细行,履践致远。

“图谱不光是为了好看,其最大价值还在于应用。将图标制作成矢量图,好处是可以无限放大、缩小,不受原图的限制,应用起来更加方便快捷。”张野说,要让每一次图谱的提炼,都保证一个标准,“不同背景、不同风格、不同水平的团队成员,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靠的就是不断磨合,没有捷径。”

文化是历史的温度,润物无声。文化基因宛如微光,汇聚成辉。在张野看来,文化基因图谱既要有美感,更要符合规范,每一张图都是理性和感性结合的产物。这来自一套严谨的交叉学科方法——通过社会学、历史学的角度审视、挖掘、分析、凝练素材,从品牌学、市场学的角度看待题材,在诸多设计学研究技术的辅助下,开展独具特色的图谱绘制工作,从而打造出系统化、规范化的视觉识别体系。

在“文化+科技”的新文创时代背景下,张野有一个更大的梦想:“我们希望和更多人一起,打造一座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图谱库’,让每一个想讲述中国故事的人,快捷、准确地使用。”

(原标题:看见文脉)

来源:北京日报 本报记者 刘冕 李祺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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