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豫湘

儿子上大学去了，学校在一座北方的城市。听他说，那里的春天，倒是日日明媚。

时隔20年，再次与丈夫过起了久违的两人世界的生活。女人觉得，现在的夫妻之间，跟新婚燕尔时完全不是一回事。别说浪漫了，就连日常会话都很少。这两年，日复一日地，生活单调无聊。女人有些不服气，心说，难道青春一逝，日子就只能这般平淡无奇？

窗外细雨连绵。女人觉得自己连同这个家，都被一团巨大的阴云压着，沉闷难堪。女人皱了皱眉。抬眼看墙上的挂钟，丈夫该回了。她把饭菜端到餐桌，刚坐下，丈夫开门进屋了。就着新闻联播，夫妻二人无语地吃完了饭。女人起身收拾碗筷。清理完毕，从厨房出来，一眼看见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丈夫，忽然一阵心烦，冲进卧室，换了身衣服，走到玄关，边换鞋边冲着客厅方向喊了一句“我出去走走”，不等丈夫回应，推门就往外走。

一下楼，女人便深深地吸了口气。雨，停了，空气很清新。抬头仰望，夜空中悬浮着几朵淡淡的灰白的云，天光似乎亮了些。女人漫无目的乱逛了一通，刚才的那股冲动劲儿，渐渐平息了。她自责起来，出门时，不该对丈夫那般粗鲁。更何况，让女人无论如何想要躲开丈夫，跑出来透口气的真正元凶，是那封信。

所谓的信，其实是一条比较长的信息，来自初恋的他。

自从微信中建了同学群，女人与初恋，也有了联系。不过，两人之间的私聊，一直仅限于普通的节日问候。不曾想，初恋发来这么长一条信息：我，到了你的城市，而且，还将在这里过上一年的外派生活。从接到调令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心神不宁。已经来了一周，却依然分不清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我似乎一直活在梦里。尤其这两天，我已是坐卧难安，满脑子都是你。你好吗？你过得好吗？你真的过得好吗？太想见你，又怕见你。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去打扰你的生活。可是，只要想到，你近在咫尺，我就控制不住想去见你的念头。已经度日如年了。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整整一年，我该如何熬过。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思考了。见，或者不见，决定权本就在你。我只能等待，你的宣判。

刚读到第一句，女人便心中一喜。再往下看，女人更觉身上阵阵燥热，她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作响。及至读完，女人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女人重新阅读，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机屏幕的光亮刺激得眼中蒙起薄雾，才罢休。他对自己，竟然如此情深意长呀！女人脸上热烘烘的，那种感觉，实在久违了。

有蒙蒙细雨撒到脸上，凉凉的，很舒服。一直讨厌漫长雨季的女人，舔了舔落在嘴唇上的雨水，竟甜丝丝的。忽然发觉，春雨也是令人欢喜的。女人感觉自己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岁月，那时，她也常常如此，想着心事，傻傻地站在雨里。沐浴着如酥小雨，女人微笑起来……

转眼，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不会已经绝望了吧？女人心急如焚，却静不下心来回复。尘封已久的那段时光，总是倏地就穿越而来，搅乱她的思考。

此刻，夜色渐浓，周遭少了些喧嚣。被雨洗净的空气里，氤氲着似曾相识的花香。

昔日对他的那份深深眷恋，像地下的虫儿，被这花香唤醒，化作了对他的切切思念。思念一经滋生，便如春草拱出地表，肆意成长……女人用力咬紧嘴唇，遏制着几近成狂的迷乱。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女人闭上眼，让耳朵去追随行近驶远的车轮声，将自己强拉回眼前的世界。

睁开眼时，一道车灯正好闪过，女人脑中也一念闪过：他可真是滑头。他倒好，将情绪一股脑儿宣泄了，不管不顾的。可我，又该如何收拾这份，忽然间被他打翻在地，旋即泼洒四溢的春心呢？女人，心草杂生，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滴清凉落到睫毛上，不知是又开始飘雨了，还是空气中水分太多凝成的小小水珠。春天的夜晚，潮湿、暧昧。女人继续走着，步伐迟缓。一个十字路口横亘在前。女人停下了脚步。朝哪走呢？她开始面对眼前的现实。

和丈夫之间，虽然早已不再心有怦然，可也是几经磨合才走到了今天。还有，我们的宝贝儿子……这个家庭，女人是不会放弃的。他呢？他的家庭和睦吗？他会像当年哄自己一样，哄他的太太吗？女人瞬间，心生醋意——我是他的初恋，我和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呀。如果我不跟他分手，怎么会轮到你！女人暗暗发狠，我就要再霸占他一年！不过，假想敌无言胜有声。仿佛看到那个女人无辜的眼神。女人很快弱了下来。也许我和他之间，注定还欠着一年的缘分。就一年而已，一年之后，我就将他拱手奉还，还不行吗？

可是，一年之后呢？他走了，剩下自己在这相思如雨水般泛滥的城市，真能抽刀断水般截断这份孽缘，毫发无损地回归家庭吗？女人的目光闪躲了一下，没了自信。

再想想，竟有些后怕，肩头，凉飕飕的。交叉双臂，环抱住自己，女人这才意识到，衣服濡湿了。雨，无声地，在灯光中，轻曼飘摇。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女人一时间有点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站定了，看见满枝的杜鹃，朵朵花开荼蘼，挤挤挨挨的，连成了一条花带。如此香艳的大道，也算是这城中的一景。女人明白自己已经走了很远。该回家了。

女人的眼前，浮现出丈夫倦怠的容颜。她有些不甘心，就这般缺乏激情地送走余生。她渴望痛快淋漓地燃烧生命，尽情地体味人间悲欢，时刻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但是——女人心里清楚，即便是初恋，天长日久了，也不可能让自己永远像现在这样，小鹿乱撞吧。再说，自己向往的，其实，并不是初恋那个人，而是初恋那种感觉。

把心一横，女人做出了“宣判”。她不允许自己反驳，索性脱口出声：就让这封来自初恋的情书，取代他，成为自己永远的“初恋”吧。

接着，抚慰自己般，女人喃喃自语：这样多好啊，只要打开手机，我随时都能谈一场面红耳赤的恋爱呢。

雨点大了起来，女人调转身体，加快了脚步。

打开家门，除了玄关还亮着灯，屋里黑黑的，卧室的门也关了。丈夫恐怕早就睡了吧。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女人走向餐桌。桌上，照例放着两个杯子。一杯鲜奶，小半杯白水。临睡前喝一杯鲜奶，再喝一点白水，是女人多年来的习惯。怕从冰箱中取出的鲜奶太凉，伤害女人的肠胃，又怕开水太烫，女人久久入不了口。所以每天，丈夫都会提前帮女人备好。喝着已经有点嫌温的鲜奶和偏凉的白水，想到刚才玄关的灯火，女人心里一热。推开卧室门，自己那一侧的床头，丈夫也给留了灯。蹑手蹑脚地上床，躺好，女人伸手去关灯。犹豫了一下，收回手，翻过身来，用手撑住下巴，女人仔细端详着已经睡熟的丈夫。丈夫睡得很踏实。嘴角微微上扬的睡态，和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女人猛然发现，丈夫的眼角眉间，已经有了些细纹。女人觉得鼻根有点发酸，扭过脸去，侧身躺下，关了灯。俄顷，又转过身，女人将丈夫的胳膊往上抬了抬，牵绕到自己的肩后，然后，轻轻地，把自己的头贴到丈夫的胸前，闭上眼。

丈夫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女人感觉自己头枕着波涛，又仿佛，是摇篮中的婴儿。女人沉沉地睡了。屋外，雨愈发细密，交织着，缠绕着，如雾似烟，笼罩着这座南方小城。这样的雨，再下上一两场，春天，就该结束了吧。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