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年前你真的用生宣画过什么吗？确定画过什么吗？

■生宣

你用生宣比用熟宣多。

不过，隔了这么久，你又恍惚：真多吗？二三十年前你真的用生宣画过什么吗？确定画过什么吗？

在记忆里东翻西检，折腾老半天，只搜出一两张用生宣临写的小竖轴，可面目不清，威虎下山？小桥流水？真是你用生宣画的？已无法确认——就像你无法确认小学三年级那个暑假，你是否真从隔壁小明家借过一瓶醋，更无法确认，你借的那瓶醋是为了吃饺子，还是为了解馋……一仰脖儿，咕咚咕咚喝完一瓶子醋，你长叹一声：此生足矣！

熟宣考耐力，生宣考控制，而耐力、控制力的决定者，是注意力。

成年后，你读了些七七八八的画论，读到“大胆落墨小心收拾”，读到“逸笔逸趣有法必化”，读到“诗画本一天工清新”，貌似格外受用，可依旧始于好奇，终于一知半解。

周末的午后属于酣睡，非要睡到下午三四点才醒，加上半小时、四十分钟左右发呆、闲扯、乱翻或呆滞，不管怎样，那一周一次的虚掷美得很。

呆想里，也会有一些跟生宣有关：假使不是生活在那个年代，假使当年有个愿意收你为徒的国画老师，假使有几个一样热爱画画的兄弟姐妹堂兄表妹，也许你真能出息成一个小镇画工，过旧历年时，要么给东家写春联，要么给西家写喜帖，忙得团团转。

虚拟语态是世界上最美药，又便宜，又好使。

■熟宣

很晚才知道生宣之外有熟宣，上高中时，美术课已取消，没人管你爱好什么，你要么闷着，要么自己学，自己玩，在学校，能接触的，只有办墙报，刻卷子，出黑板报，抄大字报，谁给你讲美术常识，讲二方连续、四方连续，讲逢三并两、枯山瘦水？

也对，谁用生宣去写大标语？用熟宣去写大字报？ 

喜欢用生宣也属追认式判定——你先看见了它，用到了它，然后彼此熟悉些，于是判定自己喜欢。

用生宣写字画画效果直接，唬人，自得其乐，耳边常响起自我虚拟的掌声，经久不息。

在自我虚拟的掌声里，你有点小陶醉。

东画西画，体验过生熟宣之别，不过，也不能细问，别细问柔韧，显染，吸墨，艰涩，轻灵，持久或胶着，问多了，就穿帮……一知半解是你的关键词，像个桥式开关，“细问”如键，一摁灯就灭。

比如，你竟不知在宣纸类里，除生、熟之别，还有半熟宣；比如，你一直以为熟宣是工笔画专用，花鸟虫鱼专用，侍女芭蕉专用，却不知道熟宣之富，别有洞天——比如“澄心堂”，比如“薛涛笺”，比如“金花笺”……每一种宣纸都是一本百科全书。

生宣的淋漓浸染、酣畅痛快挺像年轻，而熟宣则如中年，稳重，万川汇聚不洇不渗，千遍皴染不彰不显，可熟宣容易龟裂该怎么说？它的漏矾、返白、僵化该怎么说？而中年刚好也有这样的漏、僵、裂？

比喻蹩脚是句老话，可它刚好能帮你卸掉短见寡识的本质，一举两得。

■数学作业纸

高中时，数学老师忽然要求大家用数学作业纸写数学作业。用过几次后，很早即与数学绝缘的你，忽然开始狂爱数学作业纸。

遗憾是，它来晚了，得知它的奇异存在时，你已跟代数情断义绝，跟几何吃冰棍拉冰棍。

在千篇一律专业稿纸设计中，数学作业纸不仅有专门设计的表头，还有不同寻常、自成逻辑、有鲜明审美个性的字体策划：

表格名称“数学作业纸”选小五黑，醒目，低调，居中，有悖其时傻大黑粗美学；开本是小十六开，表头占位约十分之一，醒目，不夸张；用最细横线作分栏区隔，横贯式，有一种精致的简单；栏线下左右各齐一行小六宋，分列功能提示，左为年级、班级、姓名，右为日期、年、月、日，整个表格不选惯常红色、绿色或蓝色，而是选黑色，让整个页面简朴，高级。

数学蒋老师对你苦口婆心：假使能把喜欢语文十分之一的喜欢转送给数学，这么简单的小测试你怎么可能才得二十六分？

“您刚才这个‘把字句’用得实在漂亮”……你满不在乎，耍贫嘴。

蒋老师真生气了，掉脸而去，甩下的背影像一串串有理数。

蒋老师人称蒋有理，外号来由是，复课闹革命前，每天来上课的学生时多时少，锣齐鼓不齐，半年时间过去，为了给今天增二减三、明天增四减二、茶馆般来来往往的复课同学讲解落下的课，蒋老师已把有理数讲了不下一百遍，而你这种不敢旷课的乖学生，便只能硬着头皮听蒋老师一周一周一遍一遍讲解有理数。那段时间，只要听见、看见乃至想起“数学”二字，你的耳边就会响起蒋老师的声情并茂：大家好，今天，我们来一起学习一下有理数……都上高一了，你们还在学有理数。顺口溜很快编好，广泛传播：蒋有理，不讲理，不讲理，蒋有理！

假如数学作业纸早出现几年，或许你真会从喜欢纸起步、进而开始迷恋几何、代数直至椭圆方程？

隔了这么多年，你还在虚拟，你刻意成全自己意淫的一生？

■水彩纸

寒假前，爸妈朋友的一个远房小亲戚从上海到北京玩，爸妈朋友先斩后奏，非把那位完全不认识、比你小三岁的上海小孩介绍给你认识，理由简单，他画画。

现在想来，那先斩后奏是个美意——就因那次交流，让你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种纸叫水彩纸。

你用水彩画过画，可却不知道水彩画是画在水彩纸上的，就像四十岁前，你不知道有一种铅笔叫彩铅，有一种彩铅叫水溶性彩铅。

在吸水性上，水彩纸跟生宣有相似处，不同是，生宣纸薄，水彩纸厚。落笔在生宣纸上，错了就是错了，很难修改，可水彩纸虽也是快速吃色，可它比生宣厚，由浅入深、层层铺叠着上色，不断调整修改，完全没问题，你可以在一片树叶上重复涂抹，也可以在一束光线上多次渲染。

依循制造方法、吸水性能、纤维构成、纸面处理、技法诉求、画风偏好等不同维度，水彩纸分类复杂，对以棉质纤维为基材的水彩纸来说，以麻质纤维为基材的水彩纸更厚，它适合描画精致细节，其色彩保持时间也更长；而以棉质纤维为基材的水彩纸更适合再现那种淋漓流动、暴雨如注的色彩聚会，棉质基材吸水快，成品很容易晾干，可它不易保存，容易褪色。

雨果的水彩写意很拿手，希特勒的水彩小品则严谨，克制，工整……翻雨果画集，翻希特勒写生小品，会看见一个百科词条里不曾标注的雨果或希特勒——在他们那一幅幅水彩画里，隐含着画者本人都未曾知晓的某些特质，比如雨果，他的水彩小品甚至今天看来，也极具先锋性，探索性，这跟他在浪漫主义小说里所呈现的戏剧化嗜好悲剧化格局其实暗通款曲。而希特勒青年时期毕恭毕敬的那些水彩写生也与其刻板执拗的个性高度匹配。

来生要变成一张水彩纸吗？

听起来，这是不错的愿景。至于基材是选择棉质纤维还是麻质纤维，你说了不算，得看命。

■素描纸

在没素描纸前，你画素描用的纸，都是你爸一张张攒的，算废物利用，用的是西门子X光胶片衬纸。

胶片衬纸属区隔纸，以防潮为目的。相比一般复印纸，它的密度很低，平整而松，跟真正的素描纸比，又过于平整……就在那一张张替代纸上，你曾临摹了很多素描人像。

等到家里真给买来素描纸，你又舍不得用了，总是想，等画得再好一点，再用这些花钱买来、克重在八十以上的专业素描纸，画好了，好好画，用好纸，好好画。

高一暑假那年，你曾爆发式地在家里大批量临摹素描人像，用于临摹的那本画册是跟同学借的，一周内得还。

那次爆发式的临摹作业成为你此生素描作业的最高水平——“最高”是你的记忆给出的评分，物证去向不明，扔了？卖了？反正没了，随便你说吧。

跟片页纸比，素描纸结实，片页纸脆弱，而你的选择是无从选择，正如决定无从决定。是选素描纸，还是选片页纸，还是选西门子X光胶片衬纸之类的替代纸？

前者规范，结果可验证，后者不规范，机会主义，结果不确定，艰难在于，很多决定的决定性意义要到很多年后方才全景显现。

小朋友们开始学画素描时，有关素描纸的种种早已今非昔比，他们不仅直接用素描纸学画素描，还可任意选取偏好的牌子。

偶尔，你会帮小朋友买些素描纸；偶尔，收拾房间，你会蹲墙角，翻检那一摞摞克重不同、肌理各异、色泽丰富的素描纸——它们是你在网上下单给小朋友买来的，是你亲手从快递小哥手里接过、整整齐齐码放在墙角的，可你跟它们既不熟，也不亲。

四十多年前，你在一张张替代素描纸的白纸上画过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头，现在，你变成画里那个人，活在人间，比当年那张衬纸略重五分之一。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