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理工男文艺心不死唱戏就是练气功 物理系毕业最多
2015年5月13日,他们须发皆白,最大的九十二三,最小的也交了七十。他们个个都曾是国之英才,有的是院士人选,有的是两弹功臣。可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京剧票友。没人在意昔日的辉煌,能让他们如痴如狂如琢如磨如切如磋的只有拉和唱。每个周五上午,他们换上几次车,像年轻时赴约那样风雨无阻,从南苑、东高地、永定路、老山……最远的是从顺义出发,花上一两个小时,赶到护国寺宾馆的京剧票房,拉一拉,唱一唱,这一天才算是圆满。他们高知又高龄,唱京剧,就图个高兴。他们组建了一个叫北大未名京剧研习社的团体,一唱就是25年。
护国寺宾馆有个让不少票友眼红的京剧票房。
一走进护国寺宾馆,老北京的气息扑面而来,中式扶手椅和鸟叫声让人心里不由一松,迎宾的是一对虎皮鹦鹉,一对白鹦鹉还有一只爱说话的八哥。墙上张贴着员工手绘的地图--宾馆对面就是人民剧场,沿着门前的护国寺街往东走,不远就是梅兰芳故居,护国寺宾馆东北方向的“老舍出生地”也用醒目的箭头指示出来。
每周五,都有一群八九十岁的老北大们来这里唱戏。嗣老人们的话说,这里是他们的宝地和福地。这群老人都曾是国之栋梁,最逗的是,他们大部分是理工男,一群终身爱好文艺的理工男。
1、唱戏就是练气功
9点刚过,老先生们陆续到来。
年过九旬张叔麟老先生生一进门,众人就引领记者来到他跟前,一大早老人就从位于永定路的家里出发,倒了一趟公交也只到了平安里,又走了一站路才来到护国寺宾馆。
老先生生于1924年,91周岁了却腰不驼背不弯,身影瘦削颀长,里穿格子衬衫,外套毛衣和开衫马甲,层层叠叠却一丝不苟,脚上一双大红色的运动鞋,让他看起来又儒雅又精神。老人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你们的听力是1的话,我的是0.9,大部分人说的话都听得很清楚,尤其是女声,男声低沉,偶尔会听不清。”老先生是一位京胡琴师,因京胡高亢嘹亮,是负责旋律的,在乐队中相当于管弦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
不多寒暄,转弓,抖弓,揉弦,张叔麟老人很快进入为票友伴奏的状态,这第一曲是《四郎探母》,演唱者一亮嗓就引来一片叫好声。两曲过后,老人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又坐到乐队里操起了铙钹。老人解放前毕业于北京大学建筑工程系,退休前是铁道部的高级工程师。小时候,虽然有伯乐看中他的拉琴天分,无奈生在书香人家,不准从事“下九流”的行当,只在他考取北京大学之后才松了口,不管是上学还是工作,拉琴一直是他割舍不下的爱好。1994年,他曾经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讲《梅派京二胡艺术特色》,2011年,他以87岁高龄参加中央电视台主办的《全国京剧琴票群英汇》,入围前10%。如今,除了参加北大未名京剧研习社的活动,每周六还参加姜妙香艺术研究会的活动,在票友界,他拉琴以味道纯正而著称。
刘延清比张叔麟还年长一岁,他本是天津人,1949年调入首钢,成了首钢京剧团的团长。他解放前毕业于中国大学,这所学校是孙中山先生于1912年仿日本早稻田大学创立的,虽然于1949年停办,但曾经是响当当的名校。
“原板,《清风亭》。”刚10点,老人坐下不久就准备开场了。听说他要唱这个,乐队跟他开玩笑说:“您老净给我们出难题儿。”这一段老生唱段被他演绎得酣畅淋漓,叫好声不断。“你知道吗,就是专业演员,到了92岁也唱不了了,他能唱。”现任北大未名京剧研习社社长姜宗熙先生附耳对记者说。他不但能唱,还唱得挺好,这一上午,刘延清来了三个拿手唱段,过足了戏瘾。
刘延清老先生一个人独居,女儿在天津不放心他,可他一个星期要参加三个票房的活动,还有一个英语班要上。又忙又充实,根本放不下这边熟悉和喜欢的票友。“有个亲戚经常来看我,我就说你别老跑啦,我一个人能行,你要实在想帮我,就开车把我送票房去,这不,我俩都是亲戚开专车送来的,我是大蹭儿,他是二蹭儿。”刘延清指着一位正在打鼓的票友幽默地说。
92岁,还要上个英语班?看着记者吃惊的眼神,刘老娓娓道来,“那是要开APEC会议的时候,你们北京晚报上说有这么个学习班,还有专门的教材,我专门打电话到了晚报,晚报又让我找街道,街道又帮我联系了学习班,总算报上名了,领了人家学习材料了,不好好学习哪行,一次不落每礼拜都去。”
老人说,他中学学外语的时候学的是日语,后来也学了英语,可是哑巴英语,书面材料能看懂,可说不了,口语不好,水平只够问问路吃吃饭的。“比如说t-r-y,try这个单词,按照日语的发音习惯他没有卷舌音啊,发出来声音就很怪,我上这个学习班就是想学个纯正发音。”
嘿,真有股子活到老学到老的认真劲!
票社里寿星多,学生物医学的庄鼎老先生对此有一番解释:“我认为这京剧是气功的一种,京剧讲究有节奏的腹式呼吸,出气、缓气、通气这些唱腔的技巧都在帮助一个人养生。”这个研习社,很少有人生病请假,大家伙儿不但高寿,而且活得漂亮,活得有气质有风采。不能不说和唱戏有点关系。
2、物理系毕业的最多
78岁的姜宗熙在乐队中敲小锣,间隙里安排大家节目顺序,是现任北大未名京剧研习社的社长。姜先生的一身行头非常有意思,他外套一件非常有年代感的风衣,脚上是一双三接头的皮鞋。大家开玩笑说这些都可以送到电影道具组了。“风衣是工作时防辐射用的,习惯了就穿着了,皮鞋呢,是1989年去法国专门在建国门外的出国服务部买的,一直没怎么穿,还新着呢。”老先生退休前是航天二院的导弹专家,退休后一直被返聘,前不久才刚刚从巴基斯坦出差归来。
“飞机投下弹来,一爆炸产生蘑菇云,跟着后边就是八架喷气式飞机飞过去,穿云取样。那个辐射肯定是很厉害的。”回忆起当年参加过的原子弹试验,姜宗熙两眼放光。那是1965年5月14日,我国在罗布泊首次试验由飞机投掷原子弹空爆,也就是第二次原子弹试验,因为第一次是在铁塔上进行的试验,飞机投弹标志着中国有了可用于实战的核武器。“我们干什么去了呢?就是把好多不用的炮啊坦克啊堆在那里,看爆炸的威力,看爆炸对雷达的回波有什么影响,晚上就睡在行军床上,罗布泊那个冷啊。”姜宗熙老先生毕业于北大物理系,虽然一生都在和高辐射的行业打交道,可他皮肤光洁,笑容可掬,看起来非常健康。
沈乃澂,76岁,同样毕业于北大物理系,在学校时担任过两年社长,退休前是中国计量科学研究院的研究员。退休后他捡起了自己的爱好,每周末都和爱人张学斌双双来到票房,还伏案写起了为曹操翻案的书,并为此做了多年的考据。“京剧里的曹操专门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眯眼大白脸的脸谱,比什么奸臣都奸,这和他真实的历史面目是不相符的,曹操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历史人物。”
说起来,每个票友几乎都有一段类似的辉煌历史,因为他们大部分解放前后毕业于北京大学,“1955年之前,北大清华的录取公告是发在光明日报上的,后来因为这些人才信息被美国中情局所关注,1956年之后才不登了。”走上工作岗位后,大部分人成为行业领头人和顶梁柱。虽说票友在北大20多个院系均有分布,但无可置疑的是物理系人最多。“物理系人脑子活,吹拉弹唱的也多。”姜宗熙开玩笑地解释为什么理工人都有这么一颗文艺的心。
3、上数学课先讲十分钟梅兰芳
这些票友为什么大多来自北大呢?这得从北大拥有悠久的戏剧传统讲起,从1917年吴梅到北大任教,开设古乐曲和有关词曲戏曲的课程,到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在北大任教时成立昆曲谷音社,再到吴小如教授任教期间别开生面的戏评,奠定了北大业余生活中的戏曲传统。到了这些票友上学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大京剧社应运而生,一份打印的“北京大学京剧社大事记”显示,从1953年到1965年,北大京剧社存续13年间,活动特别活跃,成一时之盛。
郑文灏84岁,北大物理系毕业,他记得当年的数学老师徐献俞教授,每次上课一进门都要先讲十几分钟的梅兰芳,徐老师说了,梅兰芳学戏经过了“少-多-少”三个步骤,刚学戏不敢动,动作少,入门之后感觉游刃有余动作就多起来了,最后炉火纯青时动作讲究了,只保留有意味的,做学问也是这个道理。
当时很多名角也经常到北大演出,梅兰芳、张君秋、马连良、言慧珠都去过,舞台常常设在办公楼礼堂,学生没钱,就偷偷从后门挤进去看,郑文灏说当时大家都自嘲这是在门上“挂对子”。
后来京剧社也常常获得在办公楼礼堂演出的机会,如今74岁的白凤森当年曾任社长。他在校期间多次参加演出,堪称多面手、全才。他的拿手绝活是一次演出能包揽多个角色。一会演铜锤花脸,一会扮里子老生,一会又撘青衣花旦,还能参与武场活动。这次票友活动上,他一人分饰三角,一口气唱了刘备、赵云,顺手还捎上了丫鬟的唱段。
刘心武的哥哥刘心化1954年入学,当年也是京剧社一份子。他在回忆中写道:“刚参加活动时,社长叶秀山要求新参加者每人先唱一段。西语系的张金珠唱了一段《搜孤救孤》,一张口‘娘子不必太烈性’,满座皆惊,大有孟小冬再现之势。”叶秀山还向他介绍,上一届社长欧阳中石,是奚啸伯的弟子,唱、做都很内行。京剧不但是一门美轮美奂的艺术,也是连接人们友谊的纽带,当年的北大戏剧社团的同学经常在一起活动,吃饭都编在相邻的饭桌。社友们似乎比同系同班的同学玩得更好些、感情更深些。京剧活动造就诸多伉俪。如沈乃澂和张学斌、赵蓉恒和常桂琴、王福熙和胡承湘等都是当年因戏结缘,成为夫妇。如今耄耋之年的他们每周仍双双来票房。
70岁的刘宝生在学已是六十年代。当年数力系力学专业有位吴望一教授,琴拉得好,经常在各种场合为师生伴奏。刘宝生不放过机会听吴老师拉琴,甚至到吴老师家里聆听教诲、修习操琴。今年,听说北大校友京剧票社在护国寺宾馆活动,欣然加入,成为社团里最年轻的一名琴师。
4、最有福气的票友
1989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北大京剧人决定重新组织人马、拉起队伍。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把留在北京各界的北大票友慢慢聚拢起来,成立了“北大未名京剧研习社”。这一唱就是25年。
海外的同学也不甘寂寞,在旧金山、芝加哥成立了“博雅京剧研习社”,戏称海外分号;留在北大的赵蓉恒等又组织师生每星期二单独活动,戏称北大分号。
国子监、抄手胡同,新文化街、有色金属研究院……“北大未名京剧研习社”成立后一直满城打游击。直到找到护国寺宾馆的专用京剧票房。宾馆的段琪林经理是位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他从小跟着父亲听惯了北京的曲艺,打心眼里爱着老北京的民俗,真心实意地支持振兴京剧。当初就是他推动,花20多万元将外宾用的早点餐厅重新装修、重新设计、重新布置。还做了隔音处理,安装了双层门。早晨9点餐点过后,这个封闭的空间就提供给这些热爱京剧的票友,场地免费,茶点免费,还无偿提供文武场器乐。走进票房,看到室内布置的京剧先贤的生平照、名人字画、京剧人物雕塑、以及以“龙凤呈祥”刺绣作品为背景的小舞台,感到内心特别亲切和舒适。在这样一个布满浓郁戏剧氛围的环境中研习、排练、演出,的确无比舒畅和自豪。
提起这个老人们十分感恩:“实在太有福气了”。他们和段经理之间已经俨然成了亲戚,见面告别总要嘘寒问暖。而他们彼此之间,更是将这里当成了一个温暖的家。庄鼎、张效良等五六个人当年都唱得很好,如今不唱了,也不参加乐队。可每周也是雷打不动地来参加活动。
补白
采访中,记者一直在想:这些老爷子老太太为什么一个个看起来那么干净舒服养眼,为什么穿什么衣服都有一种不能掠夺的淡定气质?后来想起木心的一句话,大意是有些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老了,像样起来了,风格起来了,好看起来了,为什么呢,因为高超的智慧足以取代容貌。这就是爱好、修养给人的报偿吧。
本文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本报记者 张卉 胡铁湘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