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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翻译《缎子鞋》到集“鞋”, 一双鞋为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2020-06-11 17:29 北京晚报 TF010

最近一次收到的快递,是藏书家朱穆先生寄来的“突尼斯拖鞋”,一共四只,两种颜色,四种花纹,皮底金色丝线绣成,一指来高,两指来宽。

作者:余中先


它们就此进入了我家的工艺品鞋子的收藏中。

算来,今年已经是我的小鞋子收藏的第三十个年头了,由于受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的影响,我没有出门旅游,也就没有四处踅摸小鞋子,因此,得到朋友寄来的赠品,更觉珍贵。

说到我收藏小鞋子的起因,其实是跟我的文学翻译工作有密切关系的。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应柳鸣九先生之邀,翻译了法国诗人保尔·克洛岱尔的剧本《缎子鞋》,作为他主编的“廿世纪法国文学丛书”中的一种,交稿之后就出国留学了,在巴黎攻读文学博士学位,研究的对象依然是那位在中国当过领事的诗人克洛岱尔。

那时候,我住在巴黎大学城的荷兰楼,住荷兰楼,当然有荷兰学生,一次,他们组织留学生旅行去荷兰,我就报名去了。

到荷兰旅行,看了梵高的作品展览,游了阿姆斯特丹的运河,还去看了风车,看了海涂,看到了大大小小的用木头做的鞋子,因为喜欢,就一下子买了好几只,大小不等,但均可放在手掌中把玩。同行的学生,见我买了不少鞋子,就问我是不是喜欢鞋子。我说不知道,后来细细一想,才联想到这里头某种“无意识”的原因。当时,我正在写我的博士论文,其中一章中的一节就涉及剧本《缎子鞋》的题目,大概正是我正在翻译和研究的这么一部以《缎子鞋》为书名的文学名著,让我有了收集工艺品小鞋的“无意识”冲动吧。

《缎子鞋》讲了一个发生在几百年前的西班牙的爱情故事,但作者克洛岱尔自己承认,该剧的主题来自于东方的中国:“《缎子鞋》的主题是那个两颗情人星的中国传说,他们在银河两边不得相遇,一年只见一次面”,也就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牛郎织女”的故事。剧名之所以为《缎子鞋》,只因为女主人公普萝艾丝背着丈夫偷偷去与情人幽会,但又有道德顾忌,于是在准备偷偷去幽会之前,脱下自己的一只缎子鞋,挂在家中供奉的圣母玛利亚雕像的手上,叹道:“我把鞋子交给了你,圣母玛利亚,把我可怜的小脚握在你的手中吧……当我试图向罪恶冲去时,愿我拖着一条瘸腿!当我打算飞跃你设置的障碍时,愿我带着一只残缺的翅膀!”

我在写论文的过程中发现,克洛岱尔把这部能演十几个小时的长剧起名为《缎子鞋》是有原因的。其中的原因,则跟中国的民间故事“大钟娘娘”的那只“绣花鞋”有关。

克洛岱尔的著名散文诗集《认识东方》中就有一篇《钟》,1897年9月写于他从汉口到上海的旅行途中,讲的正是在中国各地流行的铸钟娘娘的故事。那故事说的是:老钟匠多年为皇家官府铸大钟不成,只因金属中缺少某种精魂,其女儿见其父终日唉声叹气,得知父亲铸钟遇到了难题,是因为金属的熔液中缺少某种媒介,合金彼此不能相融,敲不出好听的声音。于是,姑娘盛装打扮,“纵身跃入了烈焰灼灼的金属熔液中”,家人忙拦不及,只抓住她一只脱落的绣花鞋。少女的气血化为了大钟的内在精神,于是,大钟响起了最悦耳的和谐之音。正如克洛岱尔所写: “一个灵魂注入了大钟之中,而生命的基本力量赢得了回响,大钟拥有了一种贞洁处女的优雅仪态,连带还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流动性。”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一起旅行的也住在大学城荷兰楼的同学听,一个韩国女同学知道了我喜欢鞋子的故事,就送了我一对高丽风格的绣花鞋。从此,我的鞋子收藏就正式开始了。

西方文化史上,“鞋”常常是一种契约的见证,如《旧约》中所记以色列人的买卖惯例,《路得记》中第四章就有描写(“从前,在以色列中要定夺什么事,或赎回,或交易,这人就脱鞋给那人。以色列人都以此为证据”),而家喻户晓的灰姑娘故事中,那只水晶鞋就是灰姑娘追求幸福的凭证。克洛岱尔的《缎子鞋》中,圣母雕像手中的一只绣花鞋是女主人公普萝艾丝为克服个人私情而献身宗教事业的精神保证。而中国的大钟娘娘的那只绣花鞋,见证的则是铸钟之人乃至家人对完美制造工艺的钻研与奉献精神。而现在,我的鞋子收藏,似乎也应该算得上我对法国文学,对文学翻译,对克洛岱尔研究的小小见证吧。

我的博士论文写成了,翻译的《缎子鞋》也出书了,而我的鞋子收藏也悄悄地继续着……

大凡收藏,都要求有一定的经济条件来保障。我的收藏原则很简单,不求贵,只求小,不求能穿,只求好玩。不求齐全,只求有意思。小而精,家中也好摆放。

于是,每次出外旅游,总要在宾馆和各景点的纪念品小店里转悠,寻找小巧玲珑的鞋子……慢慢地,我的收藏品也渐渐多了起来,近几年来,凡有同事、朋友、学生来我家,我会带他们参观我的“鞋子陈列馆”,也即我的书房,那里已经摆放有一百多双(只)各种各样的鞋子了。女儿曾调侃道:我们家充满了“邪(鞋)气”,我听了则会心一笑,说我们家是满屋和谐(鞋)。“鞋”与 “谐”“协”同音,在中国各地关于“大钟娘娘”的民间故事中,都说到了钟楼(或大钟寺,或大钟亭)敲钟的声音,其中的一个版本这样说:每天晚上,钟声敲响之际,发出的声响“当……”拖到后来,就变成了“谐……谐……”这时候,哄小孩子睡觉的母亲就会这样说:“快睡觉吧,那是钟娘娘在要她的鞋子啦!”如此论来,我的集“鞋”行为,也有一种求“谐”的意味在里头呢!

说到我的鞋子藏品种类,不少是钥匙链,还有就是一些冰箱贴。再有的是烟灰缸、化妆盒、笔筒、针线包、盐瓶胡椒粉瓶,还有的干脆就是酒杯……

说到材料,则有陶瓷的(景德镇烧制的),金属的(用机器在外表上镌刻花纹),石头的(利用天然的纹面做成),水晶的、绸缎的、棉布的、塑料的、木头的、柳条的、皮子的(就是日常穿的皮鞋的微型版)……

说到产地,则有青海的土族(不是土家族)绣花鞋,鄂伦春族的鱼皮小靴子,日本的木屐,俄罗斯的芭蕾舞鞋,意大利的假面舞会舞鞋,澳大利亚的UGG,墨西哥的尖头皮鞋酒杯……

有便宜的,下岗女工用毛线编织的绒鞋,农民手打的草鞋,篾片编成的竹鞋,也就几元钱一双。

也有贵的,例如玉的、琉璃的、水晶的……

有大的,也有小的,其中一些很小,几乎都没有一个小手指头的一节指肚来得大,一个书架上能摆上十来只。例如,我有一双用橄榄核雕刻成的小鞋,上面的花纹细腻得大概得艺匠用放大镜才雕刻出来的。当年是花了五十元钱买下来的,不算便宜。还有一双铁鞋比我的小手指甲还小,鞋底薄如轻翼,分量轻如薄翼。

有朋友听说我收集鞋子,也好心相送,我这里便得到了学者陈众议送的南美足球鞋,作家韩小蕙送的虎头娃娃鞋,我的几个博士生也送过我蒙古靴(可当笔筒用)和泰国凉鞋(小巧玲珑的挂件)……当然,还有我今年刚刚收到的藏书家朱穆快递寄送的突尼斯拖鞋。

工作之余,看看藏品,把玩几下,也是一种休闲。细细地看,细细地比,一些同类的工艺,风格还是有所区别的,例如,蒙古国和内蒙古的靴子,朝鲜和韩国的绣花鞋,还真的各有其不同的文化元素在里头。

对这一点,反正,我是嘴里说不清楚,但心里又有感觉。就如同,我把克洛岱尔的那出剧的剧名Soulier de satin翻译成了《缎子鞋》,而日本的译者渡边守章则译为《繻子の靴》。我收藏的鞋,因为都是鞋子,故而是一样的同类,而不一样的,则是每一双鞋里头的故事和文化元素。故事,是需要人去细细地去品赏的,文化,是需要我们慢慢地去体会的。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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