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经过去的2019年里，“哪吒”这个神话形象曾再一次引起了人们的热议，这自然是来自于去年的一部热映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在这部电影里，哪吒颠覆性的“丑萌”形象、影片最后传递出的“父慈子孝”的亲情观念都与传统的哪吒故事大相径庭。毕竟在许多观众的记忆中，正是哪吒“剔骨还父”举动中的叛逆，使得这个神话有了一种悲壮哀伤之美。神话解读可以是丰富多面的，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哪吒的故事也引发了各式各样的改编和诠释。

作者：董莹

奚淞是台湾的画家、文学家，他在早年时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封神榜里的哪吒》，这篇作品被收录在了他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哪吒》中。白先勇称其为“一颗璀璨发光、文采灼灼的宝石”，奚淞的改编可以视作是一篇“天问”，谪落红尘的三太子，仰问苍天：生命的终极意义究竟是为何？

写作《封神榜里的哪吒》，奚淞采用了极为抒情和诗化的文体，形式颇为现代。它从描写太乙写起：“太乙坐在柳荫下的一块青石上，白发披肩。一角盘踞，一脚微踏在青草地上。半旧的白麻道袍顺着肩胛垂下许多褶皱；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脚上的芒鞋。微微向前倾的身体，像是正在观赏在河滩浅渚中野生的莲花。”望着莲花，太乙想起了昨夜的一个梦，在梦里，他的徒弟哪吒对他说：师父，我终于得到自由了，自由到想要哭泣的地步。

失去了肉体，哪吒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自己终于“自由”了。自由的哪吒感受到了灵魂对于自我的重要，所以有勇气抛弃不适合的肉身。 紧接着，小说再次通过太乙的回忆切换到了哪吒出生时的血腥一幕：他比普通的婴儿大两倍，已经有了头发的头像极了一张老人的脸，父母慌乱、侍儿惊恐……

“师父，我的出生是一种寻不出原因来的错误。”在写作上没有任何的过渡，哪吒突然作为叙述者开始说话：“从解事开始，我就从母亲过度的爱和父亲过度的期待里体会出来了，他们似乎不能正视我的存在，竭力以他们的想法塑造我，走上他们认许的正轨。”说出这番话的叛逆少年，在涉水沐浴、失手杀了龙王之子后并却没有逃避，而是情愿用自身的骨血偿还了所有的亏欠，最终获得自由。小说空间里还展开了一个新的视角，即哪吒的书童四氓。在四氓眼里，哪吒是天上的神灵，他敬畏他、景仰他；在哪吒的眼里，四氓是可怜的、残缺的，可四氓却给予了他唯一的关怀，只有他试图阻止哪吒赴死。

自刎后的哪吒真的获得了自由吗？此时的他俯临人世，没有时间、空间的世界变成了平面的图画，“似乎无一处不和谐”，他应该变得快乐。可是，奚淞笔下的哪吒在哭，忍不住的眼泪使他“还想加入到世间的不完美里去”。所以，哪吒才会向太乙哀告讨要一个莲花做的肉身吧，因为他对人世间还有那么一点残存的念想。

《哪吒》短篇集里收录的七篇小说笔致殊异，但其中的“弃儿”情结与悲悯气质却普遍存在。哪吒是“弃儿”，《盛开的扶桑花》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弃儿”，《秋千架上的小露比》里的小露比也是“弃儿”……相互比照，它们与奚淞本人的经历是符合的：战乱年代，他与父母骤然分离，被寄养在亲戚家，这似乎对他造成了永恒的童年创伤。据白先勇回忆，这道无法愈合的伤痕使奚淞青少年时“落寞寡欢，乖僻离群”，他对白先勇讲述过自己四岁时迢迢寻亲的经历，然后他们找到他住过的那栋楼房，他亲生父母的住处，奚淞的脸上“惊喜过后，又有一丝淡淡的怅然”。

早年的奚淞在偶然听到了地方戏曲中的“剜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唱词之后，便久久不能忘怀，在白纸上提笔落字、文思泉涌，“仿佛蕴积在心中、盘踞不去的生命疑问和郁结，忽然寻到一线光明通道，于是字句得以联结，倾泻而出。”对奚淞来说，这一夜是垂泪后狂喜的创作体验，也正是二十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存在主义和嬉皮运动潮流中，一代人的天问和对生命意义的追寻。

也许有人会和奚淞一样疑惑：“剜肉剔骨，两代之间恩情决裂”的情节，说什么也不像发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中国传统，那么这个故事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原来，小哪吒的祖籍发自印度，他是印度大乘佛教四大天王中北方天王--毗沙门天的儿子。在诸多民俗宗教研讨会中，学者爬梳经典、历史文献，得到如是结论。毗沙门天又名多闻天，“多闻”有多闻于佛法的意思。他左持三叉戟、右持宝塔（佛塔），是天王中护持佛法最重要的首领。佛教传入中国，至隋唐而达于极盛，唐代甚至以毗沙门天为护国神；宋代以后，哪吒流行，化入道教，变成了托塔天王李靖之子，改姓名为李哪吒，归化成中国籍了。

时隔多年，回头阅读奚淞的这篇《封神榜里的哪吒》，常使人感到冥冥中似有分定，感叹道：作者的一生不也是如此么？身为“弃儿”，他追溯生命的神秘意义，向往着化身成莲花的境界。原来奚淞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创作下了自己生命的寓言了。哪吒这支神话之曲，与作者本人的经历相触碰，那朵心中的莲花得以再度复活。

（原标题：神话是一首传唱的歌）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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