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重逢,回家还意味着要面对更多的伤痛、挣扎、搏斗与妥协
回家,意味着面对更多的伤痛、挣扎、搏斗与妥协
作者:林雪虹
资料图 新华社供图 高静摄
飞机在早晨七点四十五分降落在吉隆坡。走在登机口廊桥上可以看见停机坪上井然有序的劳作和远处的风景。空气有些许潮湿和浑浊。我在机场里的通讯营业厅给手机充值,还去了钱币兑换处换钱。吃过早餐后,我到药妆店买润唇膏。因为回来是几天前才做的决定,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处理了不少事情——换洗所有床单和脏衣服、打扫房子、为夏木准备水果和零食、收拾行李以及为写新的文章而做准备,结果在还没启程就已经筋疲力尽,嘴巴溃疡,嘴唇又干又疼。我急需一支润唇膏。
这里离乌拉港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距离。我先乘出租车到大姐的家,然后和大姐一起回乌拉港。大姐的家在吉隆坡和乌拉港之间的一座城市里。一路上,司机和我都沉默无语。我一直看着窗外的风光,那些葱郁、深绿色的树林和园丘是我过去坐车时很喜欢看的。有时候树林和园丘深处会有一两座简陋的房子,房子外面会有一只狗或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偶尔甚至会有一头枯瘦的牛或白山羊。我沉浸在这样的景色之中,似乎能准确地从中辨认出一种独特的气息。故土的味道。我深深迷恋这种感觉。
回到乌拉港时,阳光已经非常猛烈。车子停在家对面的那棵人参果树前面。我穿过马路,从阿莲的理发厅的黑玻璃墙看见自己的身影。星期天午后,整座镇子都笼罩在一片慵懒、宁静的空气之中。玻璃墙上的身影看起来很疲惫和干瘪。我们的家在二楼,前厅是母亲的裁缝铺,后面是我们的生活空间。楼下是阿莲的理发厅,已经开了十几年了。每次出席婚宴,母亲都会先到这里吹头发。她总是喜欢卷发,认为直发给人一种颓靡的感觉,不够高贵。
母亲在弟弟的房间里。她坐在床边,面前有一个蓝色的水桶。她刚刚往水桶里呕吐过。我一进去,她就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了句“阿虹回来了”,然后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胸口。她瘦了许多,锁骨像被一对钩子勾着,连抬头都似乎有点吃力。房里空气闷热,地上放着一堆成人尿布、一个黑色的行李袋和从前母亲从酒店拿回来的洗漱用品。
“来,我收拾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我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话,没有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体或脸上。
“在医院也要用好一点的东西,穿美一点。”我将新买的牙刷和睡衣放进行李袋里。
“明天出门我要穿这件。这件也要带去。这些都是大姐买的。”母亲草草地整理床上的那叠衣服。
我为自己能一直保持精力充沛和乐观而感到满意。这也是我一直试图在家人面前展示的精神面貌。积极向上,勤奋,甚至没有低头或失败的时候。(你必须自力更生。你别无选择。你命当如此。)
四天前,当维娜医生说母亲的体质足以支撑她接受化疗时,我给刚从诊室出来的她打电话。我们商定好下周一就开始化疗,我会陪她去医院。见维娜医生那天正好是母亲的生日,她为这个好消息感到高兴,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是天公在保佑她。
“阿虹陪我最好了,她的八字跟我很合。我生下她后,家门口突然就有了pasar malam(夜市) ,生意一下子旺起来了。”母亲对大姐说。
她说的是我们丫曳镇的家前面的夜市。夜市后来搬到山坡下的广场上了。那是裁缝铺风光的年月,逛夜市的人有的会上裁缝铺订制衣服,等下回逛夜市时再来拿做好的衣服。“那衣服呀,挂得满满的。”母亲会刻意强调。
其实我们谁也不真正相信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母亲是完全相信的。以前我们总是对她的信心嗤之以鼻或不置可否。我们会以此开玩笑,也会强调自己和她不一样,不像她那么迷信。但是在今天,我只是对一切表示尊重或保持沉默。
我拿出一个印着财神画像的红包,在里面放了五百块,递给母亲。“这是夏木给你的,保佑你化疗顺利。这上面印的是财神爷哦。”我说。
“谢谢啊。”母亲说,“是财神爷呀?”她双眼突然炯炯有神。她将红包放进钱包里。钱包里还有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一枚观音坠子。
“二姐叫我不要戴这个观音。我偷偷把它藏在这里了。我要带去医院的。”
我们很快就收拾好东西。我们还准备了一张薄薄的床垫,因为我会陪母亲在医院过夜。整个下午我都没有露出一丝倦意。我其实又热又累(要知道在北京还是寒冷的一月)。后来我还和姐姐们去了丹绒加弄的公立医院咨询紧急入院的事情。维娜医生嘱咐我们要有附近医院的联系方式,以防万一。可是医院说他们无法接收癌症病患,他们只是一家小型医院。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外婆的家。那座有着蓝色房顶的白房子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屋外的那片空地曾经养了一群鸡鸭,母鸡经常领着小鸡到处转悠,老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那里看着它们。外公和外婆的葬礼在这座房子里举行,这也是母亲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落叶归根。但她想的不是回到这座房子,而是回到我们的房子,在自己的房子里告别这个世界。
我们到对面买椰子冰沙。“最近流行喝这个。葬礼那两天我们都跑来买呢。天气热死了。”二姐说。
我想象在外婆的葬礼上,我的姐妹和表弟妹们一起喝冰沙的情景。冷饮摊的苍蝇围着糖浆和炼乳团团飞转,天气格外闷热,除了眼前的冰饮,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马路对过就是灵堂,你轻易就能闻到生和死的气息,它们是如此强烈,相互交战又融合,然后又试图击垮对方。我们的葬礼就是这样的一座战场。
我已经忘记那天晚上我是如何度过的。我想那天夜里我一定睡得很深,毕竟一回来就做了那么多的事,还去了趟医院和外婆的家。从乌拉港去丹绒加弄会经过雪兰莪河,过桥时能看到不远处的落日和灯塔。在日光下,那座灯塔总是白得迷人。夕阳西下,河面闪烁着金光和银光,墨绿色的河水深不见底。每一次过桥,我都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前的时光好像随着河水倒流了过来,那些幼时的、少年时代的生活片段会不断涌现。我会茫然、伤感地想捕捉它们。但它们很快就会消失,在过桥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这座桥,你就回家了。回家意味着面对更多的伤痛、挣扎、搏斗与妥协。那是真正的生活,真实、甜蜜、残酷,带有冒险和试探的味道。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