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公绥

后来我渐渐发现，父亲眼中的我固然毛病不少，大体上还是不错的。他嘴上不说，却会因为我微不足道的进步多喝一杯酒，哪怕是他听到我向同学炫耀一首新背过的诗，或是偷读了他枕头下的一本竖版书——现在想想，书应该是他故意放在那里给我看的，否则，为什么把字典也放在旁边呢？

父亲喜欢读书，每天晚上他给我讲的故事完全来自书里——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像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李绅的《悯农》，在四十多年前的课堂中是听不到的。现在我喜欢读书，而且对竖版书情有独钟，完全是受父亲的影响，他说：“趁着年纪小，多读书、读好书，世上没有白费的功夫。”开始读父亲的藏书时，我喜欢在书眉处乱写，李白“床前明月光”，我就“窗边一盏灯”；李白“举手摘星辰”，我就“抬头看白云”，根本不懂平仄格律，只是觉得书中的诗好美，本能地去模仿。父亲说：“读书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在书上随手涂抹，很不好。”我后来读书不折页，不用书签，不随意涂抹，就是受父亲的影响，他说：“你要对得起书，书才不辜负你。”多少年过去，特别是我开始藏书后才有切身体会，看到书被涂抹时，那种心痛，大概就像一个爱车族的座驾被划伤了一样吧？我忽然庆幸，当年父亲没有打我骂我，这是让我继续读书进而爱书的一个原因。

可有一次，父亲险些把我打出家门，原因是我临帖时不认真，信笔应付。在我想来，你让我一天写一百个大字，又没什么用，我写还不行吗？可在他看来，你可以不写，但是不能糊弄——最要不得的就是目无规矩，一旦形成了习惯便很难改正，而且是时间越久、用功越勤，坏处越明显。前些日子有学者抱怨：“有什么比读书上学更重要？”我回答：“规矩。”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作家蒋子龙先生曾和我开玩笑：“看来小时候经常被父亲打，不是坏事。”

父亲晚年时，心脏一直不太好。临终前，我一直忙于工作，早上六七点钟，他还没睡醒我就得离开家，待到晚上十点多回家时，他已经睡下了。那天接到电话急急忙忙赶回家，父亲心脏病突发，已经走了。

送走父亲的次日，入夜，我于一片朦胧中仿佛看见他依旧坐在客厅，端着茶杯，悠闲地读着墙上挂的我写的四条屏。我问：“爸，您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吗？”他转过头，还是平时对我说话的样子，一脸严肃：“该说的都对你说过了。”

该对我说的，父亲都说过了。

我想对父亲说，已经无法面对面；旧日的记忆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经常得到父亲的教训，该是多么幸福！有一年的父亲节，一位我十分尊敬的大姐写了篇文章发给我，题为“父亲是一种习惯”，她说：“一个人眼中的世界可浓可淡，可近可远，一切不过是生命境界的变迁。父亲对于一个人最大的意义，就是形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从学问绵延到生活中，成为我们身体当中比记忆更强大的一部分。”当晚，我又梦到了父亲，不觉潸然泪下。见不到亲人，能梦到也是一种幸福吧？醒来后我写道：

依稀仍是少年郎，我背诗书父在旁。

梦得昔时真造化，当年还道是寻常。

父亲，您听到了吗？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