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

但是在过去的500年间，任何一年任何一月，都会说起没有坟茔没有墓碑的达·芬奇（据说达·芬奇的遗骨是在法国大革命时被抛散的）。而且还肯定地预言，如果人类尚在，在未来的任何一年任何一月，都还将说起依然谜一样的达·芬奇。著名艺术史家法国人丹尼尔·阿拉斯（1944-2003）甚至说，“除了上帝，列奥纳多毫无疑问是被写得最多的一个人”。不过也有例外，文艺复兴史的扛鼎之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1860，中译本2007）对达·芬奇几乎只字未提——大约因为这本巨著没有涉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包括美术、建筑等）吧。即便如此，丝毫不会影响达·芬奇的神迹和历史地位。

《温莎手稿》

达·芬奇的神迹和历史，就一般地认知，是因为达·芬奇的艺术，不仅开创了一个时代，而且影响到他后来所有的时代。有传记作家讲，如果达·芬奇只留下一幅《蒙娜丽莎》和一幅《最后的晚餐》，达·芬奇也会光耀千古、无人或敌。事实上，作为画家，达·芬奇留下的画（成品的画）实在太少。据著名传记作家苏菲·肖沃说，达·芬奇为人类只留下了12幅画（维基百科认定为23幅）。油画（主要是木板油画）大约有：《天使报喜》、《基尼尔·德本西像》、《贝努瓦的圣母》、《博士来拜》、《抱白貂的女子》、《哺乳的圣母》、《音乐家像》、《女子肖像》、《拉·蓓尔·费罗尼耶像》、《岩间圣母》、《圣母子与圣安娜》、《蒙娜丽莎》等；壁画仅一幅《最后的晚餐》。从这一数量看，与文艺复兴三杰的另外两杰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留下的画作，达·芬奇留下的画，真的是太少太少了。幸运的是，达·芬奇留下的手稿则是一个天文数字，据说有10000多页！尽管历史的湮灭和人为的原因，手稿四散，而且直到十八、十九世纪，达·芬奇的手稿才陆续见天。今天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达·芬奇的手稿超过5000页（一说7000页）！超过5000页的手稿，是一个包罗万象和永不枯竭的宝藏。

《巴黎手稿》

5000多页的手稿，绘画当然是重要的一部分。但更多的则是达·芬奇上天、入地、下海的奇思妙想。也就是说，如果将达·芬奇仅局限在一个艺术巨匠（而且是千年才有的艺术巨匠），那么世界的近现代科学史将会在某一些方面暗淡。即便从今天的眼光来看，达·芬奇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科学家和大工程师。随着《巴黎手稿》（超过2500页，藏巴黎法兰西学会）、《大西洋古抄本》（1119页，藏米兰安布罗西亚图书馆）、《提福兹手稿》（62页，藏米兰安斯福尔扎城堡图书馆）、《马德里手稿》（两卷，藏马德里西班牙国家图书馆）等陆续公开出版，特别比尔·盖茨1994年以3080万美元购下捐赠并藏大英图书馆的《哈默手稿》（The Codex Hammer 72页）的问世（中文译本2015）。这部手稿，与达·芬奇其他的手稿不一样，这部手稿之前的手稿，内容相当驳杂，而唯有这部手稿，是道地的关于科学与技术内容的手稿。而且，它的故事也很传奇。1719年，莱斯特（Leicester）伯爵从不知名人的手中买下手稿，世称“莱斯特手稿”；过了两个多世纪，1980年，当代艺术收藏家阿曼德·哈默（1898-1990）买下这部手稿，改称“哈默手稿”；等到它能与公众见面的时候，已是二十世纪的夕阳。当代科技天才比尔·盖茨在二十世纪快要结束时，打捞出这部尘封了500年的手稿，达·芬奇作为近现代科学的先驱和巨匠的身影，才越发的清晰。这部手稿之前，我们大约已经知道达·芬奇既是天才也是全才。也就是说，达·芬奇在绘画、音乐、建筑、数学、几何学、解剖学、生理学、动物学、植物学、天文学、气象学、地质学、地理学、物理学、光学、力学、发明、土木工程等领域，都有显赫的成就。而这一切，为随后的500年间逐渐建立起来的现代交通、现代通信、现代城市、现代科技等全球化的器物，说不定，都可能在达·芬奇的这些手稿里获得启示。达·芬奇作为近现代科学史上的先驱和巨匠，《哈默手稿》就是最有力也最权威的证词。

《哈默手稿》

《哈默手稿》一共72页，涉及天文、地理和自然现象。为了让研究者和爱好者们有一把入门的钥匙，大英图书馆为这72页提供了说明。从中文译本（李秦川译）看，这部科学手稿，主要涉及到纯的科学测想、实验和论证，以及相关的工程。手稿1是关于“月球自身不能发光”的论证。月亮发光，这是中外古人的共识，直到15世纪，“月亮主要靠反射太阳发光”一说，逐渐为欧洲人所接受。大英图书馆的说明是，达·芬奇为了证明月亮不会发光，首先得解决月亮是如何反射太阳光的。而这正是这页手稿所面临的问题，以及最后解决了这一问题。手稿2解释和论证化石的成因和由来。自大航海时代（15世纪中后期开始）以来，欧洲人在满世界寻找宝藏的同时，同时开始发现地球和人类的起源（这一探索直到1859年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有了划时代的科学结果）。在这页手稿里，达·芬奇第一次对化石的成因和地质变化做了系统的论述。可以说，这一科学成果，为达尔文提供了理论基础。而且，就在这页手稿的“大英图书馆说明”指出，由于对化石的成因有了科学的论述，这是达·芬奇针对宗教宣扬的大洪水理论提出的挑战。发端于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就是将神权交给人权，把宗教信仰转移到科学精神上来。如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中所说，一切文学艺术和人类的精神产品，都应当给予“千千万万同时代人以享受”，而不是去“讨好教皇”。如此看来，达·芬奇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探索，也源于达·芬奇的人文主义背景和人文情怀。

科学精神的实验性与人文精神的关怀性，在《哈默手稿》一以贯之。手稿44页处，“大英图书馆说明”里特别指出：“这部手稿很有趣的一面，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将对周围宇宙万物的观察实用或不实用的器具尽力展示出来……表达了他广泛观察和不断反思的结果。”在其他手稿里，同样如此。譬如说，人体解剖——为此，当时有人污蔑达·芬奇是一个十足的“恋尸癖”——的精准（达·芬奇身前曾想出版一部他的“解剖专论”），飞行器的构想、建筑理念的革新、武器和军事工事的升级换代、水利工程的设计等等。与《哈默手稿》不同的是，另外的那些手稿里呈现出来的科学技术，更多地表达在工程设计上。如果把这两者联在一起来看，达·芬奇既是科学的先驱与巨匠，又是一个全能的工程师！即便在《哈默手稿》，这样的天才工程设想和设计，也随处可见。譬如在不同的水流水深中，如何安置水利工程的基桩、水闸；手稿29、手稿30，在实验的基础上，达·芬奇为建造大运河（“大英图书馆说明”称“这是水利史上史无前例”的工程），提出了38项和23项议题；又譬如在研究力学时，设计符合力学原理的起重机、液压机、提水机以及桥梁、大功力机械化弓弩，甚至设计了轰炸机、大炮等等。于此，苏菲·肖沃的《达·芬奇传》（法文2008，中文译本2018）专门立有一章《神奇的机器》，加以细论。

对于500年前的达·芬奇，他在艺术史上的非凡成就无人能比，而这些非凡的成就广为人们传颂。达·芬奇在科学领域的贡献和成就，特别是达·芬奇在科学领域里的无所不能和奇思妙想，却不像他在艺术领域那样广为知晓。但只要去触摸《哈默手稿》和其他手稿里涉及到的科学方面的论述，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些科学猜想和理论，不仅是那个时代的标识与标高，而且超越时代：时间对于达·芬奇来说，是无效的。尤其是达·芬奇科学精神，绝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减少了一分一毫的光辉。有人说，人类历史上总有一些天才让后人仰望，达·芬奇却让人绝望。这话的意思是，后人无法超越500年前的这位伟人。达·芬奇的学生弗朗西斯科·梅尔兹也说过类似的话：“造物主无力再造出一个像他这样的天才了。”但笔者更赞同这样的话：因为达·芬奇这位伟人的存在，500年间和当下，以及未来，我们会因为时间的前移和人类的进步，不断地从达·芬奇那里吸取灵感和营养。或者说，不断地赋予达·芬奇的时代精神和普世情怀，进而塑造我们自身。

（原标题：达·芬奇 近现代科学史上的先驱与巨匠）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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