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小平

我年轻时一度迷恋武侠小说。那个年代此类皆为禁书，通过各种秘密渠道寻觅来读，常挑灯夜读而不知东方之既白。举凡有清至民国诸如《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七剑十三侠》、《江湖奇侠传》、《江山鼎盛万年青》、《鹰爪王》、《十二金钱镖》、《宝剑金钗记》等等。版本各异，从线装至民国石印本，浸淫其中，尤《宝剑金钗记》（电影《卧虎藏龙》据此改编），竟为之有泪盈盈。现在想来只有一个收获：当代所谓“武侠小说”，其水准皆未超过民国，只是今人读不到而无法比较而已。

继而结识师友，窥视武林，尤对技击式的大成拳、陈氏太极大感兴趣，读研招式，只因惧于艰苦而退避。一个时期，津津有味觅读各种武术典籍及《武林》杂志，我外祖父一介文人，却擅“五禽戏”，也曾偷偷细读他所藏《五禽戏练法》。我父亲的家族大多会些拳脚，曾教过我几招防身术。但也是他高兴时主动，最畏其严苛，从不敢深入请教。武术并不像写作，无师不可能自通。读多了，也只有一个收获：武术是技击，小说、影视及至表演类皆是“架子花”。我最感兴趣的《少林七十二艺练法》（以下均简称《练法》），诸如“金钟罩”之类，而印象极深。这部书的作者是上世纪30年代享誉京津的著名武术家金警钟。此人似乎从未有人谈及。上世纪80年代初，我应中国新闻社之约，写的那两篇短稿至今在网上还能见到。

从书中介绍可知，金警钟本名金恩忠，字泽臣，号疯癫客，警钟是他的别号。爱新觉罗后裔，出身于北京望族，曾就读于京师私立毓关中学，后弃学从军。他曾得家传斛斗术及少林拳，又拜名武师朱冠明习潭腿，随杨德山习少林六合，与殷德魁习三皇性功拳，最后得真传于少林寺方丈妙兴法师。金警钟先生曾在书中谈过妙兴法师的身世，妙兴幼习技击，兼攻翰墨，尝遍游大江南北，至弱冠技已精纯。因感国势飘蓬，百姓颠沛，遂出家于嵩山少林寺。在少林寺精习少林功夫，有“金罗汉”之誉。妙兴主张“发扬武术，强种强国”，打破历来秘技不传之旨，同时广为著述，以弘扬国粹。金先生就是随军游少林寺时拜他为师的。其著《练法》大概也是继承乃师之志吧。

除此之外，金先生还有几种著述，其中《国术名人录》已成为现在研究武术流宗的必备书了。据说金警钟为人和蔼可亲，不但无武夫之慨，且有一种书生气。练武之余，还雅好读书。书斋名曰“破书钝剑楼”。妙兴法师圆寂，他曾亲书挽联，笔势劲烈，文辞亦贴切。上联“瞻被昂昂金罗汉，拳剑枪刀，交发并至，跳龙卧虎，尚武精神，豪气鹏鹏贯牛斗”，下联“叹我堂堂勇禅师，胆坚铁石，志烈秋霜，发扬国粹，救我民族，大义凛凛满乾坤”。

金先生共兄弟三人，他居长。两个兄弟也均以武名著称。二弟金恩良，拜北京太极名师杨静清为师，专习太极拳剑。三弟金恩善，幼习斛斗术和少林拳，后又拜北京摔跤家戴洛三为师，专习跤术。戴洛三俗称戴三秃子，与北五省驰名的沈三、宝三齐名。以功夫论，老二金恩良功夫属柔，老三金恩善工夫属刚，各有千秋。

金先生《练法》一书，深得当时武术界人士好评，八卦、形意名家、孙氏太极创始人孙禄堂曾为之题词曰“如数家琼”，可谓评誉得当。

上世纪80年代初曾应中国新闻社之约，为香港《华侨日报》“京华感旧录”专栏撰稿，遂写两小文《金警钟其人其事》、《再谈金警钟其人其事》。发表后，曾有来函询问者。那时，我不过二十几岁，在北京东城文化馆业余文学创作组参加活动，定期统计发表文章目录。同组的金宗超先生看到目录，吃了一惊，急切询问并自我介绍，才知他乃金警钟之侄。金宗超先生后来专约谈警钟先生遗事，并特意从家中取警钟先生摄于上世纪70年代之照片及有关墨迹等。

金宗超乃警钟先生胞弟金恩良之子。金警钟先生自上世纪50年代后一直在家赋闲，至80年代初无疾而终。他亦从不教子侄武功，故一身绝技未曾传之后代，金宗超先生谈及此事，颇有唏嘘之意。我曾探讨，祖上系爱新觉罗皇族，究系何支脉？但宗超先生云长辈绝口不谈，故后人亦茫然不可考。

而宗超先生与我谈及警钟先生遗事，颇有为世人所不知者。

警钟先生以少林七十二功驰誉南北，故被当时驻节北平的张学良将军聘为武术教官。时值日寇窥测京冀，不断挑衅，一时甚嚣尘上。某日，因事张将军与日军军官会晤，后共进餐宴，警钟先生陪席。数巡过后，一日军军官口出狂言，竟拔出战刀挑肉一块送至于警钟先生嘴边。警钟先生泰然自若，一口咬定，气发丹田，竟将日人战刀刀尖咬断。张将军及所有我方将校皆鼓掌不止，那挑衅之日军军官亦对警钟先生的神功钦佩之至，凶焰顿收。警钟先生振我军威的壮举一时传为美谈。

半年以后，警钟先生卸甲归隐，出入如一般和蔼老叟，外人丝毫不知此为当年赫赫有名、威震京津之武术大师。闲居时，警钟先生每每濡毫铺纸，研习书法，宗超先生当时向我展示他的遗墨及著述。警钟先生著述除《练法》、《国术名人录》外，传世极少。

《练法》一书，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京华时曾由坊间印行，现已绝版。是书乃警钟先生集中心血之著述，亦为弘扬少林正宗武术之大成。可惜此部有价值的武术著作一直未曾再版，颇令人引以为憾。

我识金宗超先生是上世纪70年代末期，只知他专力创作曲艺作品，上世纪80年代后，忽然见他在电视台上表演双簧，听介绍，才知他是天桥八大怪之一大金牙的徒弟。惜乎以后失去联系，如果他健在，也该年逾八十了。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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