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罹患渐冻人症的《少年天子》作者凌力:最后文字是给友人的小诗

2018-08-30 09:32 北京晚报 TF2018

7月24日,凝聚凌力一生心血的九卷十册本《凌力文集》,伴随凌力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本文深情讲述了隋丽君与凌力交往中的一个个难忘瞬间,读来触心动容,令人唏嘘不已。

作者:隋丽君


凌力于奉化雪窦山  摄:陈世崇

凌力 著名作家 以长篇历史小说《少年天子》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并携之后的《暮鼓晨钟》《北方佳人》等佳作驰骋文坛。长篇电视连续剧《少年天子》,即由著名作家刘恒根据凌力原著改编而成,带动了电视历史正剧的热潮迭起。

隋丽君 著名编辑家,所编张洁的《无字》和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曾获茅盾文学奖。编辑出版过凌力的《梦断关河》与《北方佳人》。为帮助身患渐冻症的凌力完成出版文集的心愿,退休多年后主持出版《凌力文集》,历时七八年,孜孜以求。

文集摆在凌力枕边灵柩侧

“大姐您可以瞑目了”

“怀念凌力。”

打出这四个字,泪水潸然而下……

我知道得有这一天,知道。所以八年前虽已退休数年,我还是主动打报告,得到集团领导曲仲大力支持,在工作室启动了《凌力文集》的出版,紧接着与诸位同仁一道,一干就是七八年。那天,7月24日, 这套文集一本一本静静地摆放在八宝山兰厅凌力的枕边柩下,九卷十册,五百万字,默默展示着这位杰出女作家一生的心血与成就,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常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能有自己撰著的大作环抱如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得,大姐,您可以瞑目啦!

这套“文集”,其实就是凌力的“全集”,辑入了她创作的全部作品。我曾问过,何不称“全集”?当时已然重病在身的凌力微微一笑,回说:“等我好了,还要写呢!”我不禁一怔,竟不知再说什么。明知自己已沉疴难愈,却仍壮心不已,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我虽为她编书二十余载,自以为早已相知,此刻却不能不刮目相看。不幸的是这之后数年,凌力缠绵病榻,由不能说话到不能握笔,再到不能起身不能吞咽,日甚一日。而今我不禁想到,凌力还有多少文学积累没能见诸文字?还有多少心里话没能向亲友倾诉?如今就都这么带走了……

《凌力文集》

凌力以长篇历史小说《少年天子》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并携之后的《暮鼓晨钟》、《北方佳人》等佳作驰骋文坛,其深邃博大的人文史观与精神格局,使她卓尔不群,自成一代大家。由著名作家刘恒改编的电视剧《少年天子》,更是带动了电视历史正剧的热潮迭起。回想她自三十多岁把第一部书稿交给北京出版社,竟一连与我社数任责编合作四十载。此间同甘苦、共切磋的友谊,在互为利用的世风大行其道的当今,实不多见。就为这份敬重,我们集中最好的编辑,选用最好的厂家与各类材料,为她出版了足慰平生的文集,并力争成为最可采信的文本。连日来,凌力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而让我思绪萦怀的,却不再是她的文学成就,而是她的为人,她的重情重义……

自《梦断关河》起,我和胡晓舟是凌力的第三任责编。首任责编刘文先生已故。为扶持新人新作,这位念过私塾的老主任曾陪同凌力沿捻军路线考察采风,并亲自编辑加工了九十余万字的《星星草》。他们共同打造的第二部大作《少年天子》即获茅盾文学奖,且被誉为当时的“长篇历史小说之冠”。而凌力并非文史出身,她学的是飞航式导弹专业,并曾从事导弹工程技术工作十二年。可以想见,除了凌力的才华与刻苦,他们还得共同付出多少努力!这从凌力撰写的创作谈可见一斑。凌力自此与我们北京社结下不解之缘,她的作品基本都由北京社首发,直至集大成的文集出版。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随着文学的边缘化、出版的市场化,大环境与《少年天子》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当时确有不错的有力度的文学作品因种种原因遭遇坎坷,也有不少作家转向影视或娱乐,还有的把文学做了敲门砖、垫脚石,铺垫着更好的前程。面对喧嚣,凌力却不为所动。即便她的《梦断关河》也曾在某大出版社转了一圈而无果,但她依然淡定,心静如水,依然在创作之路上孜孜以求,见面说的依然是她的小说她的人物。你能感到这些才是她思之念之的兴奋点,她把身心给了文学,再无旁骛。那纯净的双眸,能让你看到心底。

凌力一家人

身为清史所研究员,凌力的历史小说不仅尊重史实,还每每带有史家对历史独特的研究与发现,这也形成了凌力小说的重要特色,成了她的“跨界”优势。记得凌力自1995年春进入《梦断关河》的创作,也曾希望这部带有自己的发现与史观,自认更为真实深刻地再现了鸦片战争与香港历史的心血之作能在“九七回归”时推出,但她绝不强求。如其出版后记所言,初稿完成后,还“总是在不断地寻找新史料、增补新人物新情节,很多章节都重起炉灶,只第一卷就推翻了三次……”于是,这部六十余万字的大部头直至1999年10月才得面世,自然错过了不少宣传与获奖良机。尤其是“九七回归”之前,眼见着某些应景之作宣传得风生水起,她却依然不为所动,还是那一贯的一丝不苟,追求着她心中的完美。其实,此时一稿已完,她不过又是在一遍一遍地打磨,这有书末所缀一连四稿的具体写作时间为证。对此我感慨良多。不少作品为赶某一时间节点而仓促出炉,早已屡见不鲜。但若放弃本可企及的品位,甚至不惜沦为人们讥讽的“不过是翻着皇历的写作”,又有何益?岂不丧失了真正的出版价值?毋庸讳言,这些“早产儿”,不少就是我们这些责编、出版者催生的!想想凌力的“不为所动”,想想她所为何来,不禁汗颜。

毕竟有识珠之人。后经专家评审,《梦断关河》还是先后获得了首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等一系列重要奖项。然而与获奖相比,凌力有她更看重的。这之后的《北方佳人》,凌力要求由我的工作室来做。但签约时,她不提印数也不提稿酬,而是特意说:“你还是带上胡晓舟吧,这女孩儿不错!……”一位著名老作家如此为年轻编辑着想,让我感动,十年过去,记忆犹新。

值得一提的是,《北方佳人》也广获赞誉,获多奖之后,还进入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复评。但因凌力已得过茅奖,便遵从此届评审规则未再予评。而不少专家认为,相比《少年天子》,《北方佳人》表现得更为娴熟自如,艺术成就堪在其上。而这好评背后,也许只有我和胡晓舟知道凌力付出了什么。《北方佳人》成了凌力最后一部长篇,出版不久,她就病倒了,而且再也没能康复,直至离我们而去。

携新出版的文集看望凌力  摄:其其格

渐冻症疼痛让她夜不能寐

仍把五百万字文集一校样通读一遍

长篇小说创作确实是个体力活儿。我早就注意到,不少作家写完一部大长篇后往往会大病一场。张炜、邓一光们据说都有此经历,何况凌力?因而当时无论专家名医如何诊断,我总坚信凌力是写长篇累的,缓一缓,能好。但真的是世事难料。起初,我们到医院去看她,她依旧谈笑风生。后来,我们为她的《北方佳人》与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一起组织隆重的首发式,她却只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的,勉强到场了。再后来,她又一次提出出版文集的要求,还亲手拟出了编纂目录,多次与我交谈文集的出版设想。再再后来,文集获准出版,还得到了市里的大力支持,凌力非常欣慰,却不能出门了。我和胡晓舟多次去看她,也曾多次带着年轻的美编王菲、青年画家刘研,以及印制负责人吴凤兰去倾听她对文集的相关意见,她都十分满意,对刘研补画的《暮鼓晨钟》与《北方佳人》的插图尤为赞赏。而这之后,她就再也不愿见人了。记得唯一破例的是对《长篇小说选刊》主编其其格。创作《北方佳人》时,凌力非常重视她的建设性意见,聊起蒙古往事,二人更是格外投缘,而此时再见,也只能是泪眼执手心相诉了……

即便如此,六七年前,已然全身疼痛常常夜不能寐的凌力,仍把五百万字的文集一校样逐卷通读了一遍,还写出了对异体字、通假字乃至史料中生造字等问题的具体处理意见。之后,又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我们在编校过程中提出的所有问题。像编辑《史铁生全集》一样,为打造最佳文本,我们每卷都安排了具有高级职称的责编对原书重新编审,问题多的卷目还要增加校次,发现并修订了不少讹误及不规范处。各卷责编提出的问题由我和胡晓舟归纳甄别,再加上我们通读后发现的新问题,一并向凌力请教。凌力对这样的做法非常认可,有问必答。记得开始是打她家座机,电话里声音还很清晰,有时问题多了甚至煲成了电话粥,听得出她很开心。渐渐地,她说话不清楚了,我和胡晓舟就去她家,我们问,她来写。再渐渐,她握笔也困难了,我们便改用了手机短信。记得发现这招儿后凌力很是高兴,几次表示:这真是咱们最好的交流方式!可她也在短信中流露,即便每次回复的这几十个字,她也都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要摁上好半天……我知道,此时她已四肢僵硬,惟一根右手食指还稍稍能动。而再之后,只能通过跟了她二十余年的保姆小凤来联系了。

凌力曾有专文讲述小凤及其家事,也曾和老伴儿张伦先生一道很正式地把她介绍给我,她为我们传递了不少信息,也时常通报凌力的病情。记得一次她来电说:阿姨的嗓子可能是被进食的注射器戳破了,疼得咽不下药,阿姨哭了……凌力是何等坚强之人,这么多年都一天天地扛过来了,怎么竟然哭了?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第二天,尽管从一进凌力家门我就努力笑着打招呼,但凌力平素贯有的笑容不见了。我尽量把话说得幽默风趣以博她一笑,但几次均未得逞。自始至终,沮丧挂在脸上,未见一丝笑意,有时甚至闭上了眼睛——这可是从未见过的!

我不禁想起凌力被确诊为渐冻症后我们的一次对话。我很奇怪这病是怎么得的,她说,大夫说最大的能是遗传或接触过重金属,而她没有家族遗传史。她接着说:“我这个病啊,先是腿疼,再一点一点往上走,最后不能说话不能吞咽,可是不会走到大脑。所以最痛苦的是,最后得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死去……”她语调平静,但我分明听出了这平静下的凄凉,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泪花。可她终究没有落泪,还自嘲般地微微苦笑了一下。我赶紧调侃:“大姐可别这么说,霍金都活了多少年了?您呀,且活着呐!”她笑笑:“霍金是什么医疗条件呀!”我无言。我知道,当时她每月的自费药已达四五千,她还说幸亏老伴儿的工资比她高,比比那么多看不起病的人,她知足。我也知道,年逾八旬的老伴儿也一身是病,仅为心脏便已抢救多次并安了六个支架,也得靠儿子照料。我还知道,这独生子旭辉也很不容易,放弃了很多个人的工作、生活搬回父母家住,即便再忙,也要每天赶回来照料母亲,饮食、如厕、清洁、按摩……前前后后持续了几年时间。母亲看病时,得靠他楼上楼下地背着、推着轮椅来检查、缴费、取药;住进医院了,更得靠他陪护、送餐。后期二老同时住院,他只得两头来回跑,情况紧急时更得在医院里整夜整夜地熬着……

2006年,凌力与作家陈祖芬、李青合影(从左至右)

谁也帮不了她 我甚至不敢再去看她

只好全力推进《凌力文集》的最后工作

凌力那么要强,从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可以想见,病重的她是怎样地无助与无奈!但凌力又是那么地热爱生活,尤其喜欢看体育比赛。旭辉告诉我,俄罗斯世界杯期间,每次去探视,都得用手机给她看当天的比赛集锦。尽管此时她早已无法点头摇头,但最后四场比赛,通过眨眼交流,她竟然预测全对!得知比赛结果后,她得意得像个小孩子……然而这一次,我更知道,她绝不仅仅是嗓子疼,她的心一定更疼。一个写了一辈子历史兴亡、人生荣辱的女作家,自然会比常人更多更深地想到生死。此时的凌力虽无法言说,思维却完全正常,她会想些什么?胸中会翻滚着怎样的生死波澜?我不敢再想下去,只好强笑着和她告别,一出门,泪如雨下……

谁也帮不了她!我甚至不敢再去看她,只好全力推进《凌力文集》的最后工作。其实,此时文集已基本完成,但旭辉表示过担忧:支撑妈妈的最大念想就是这套文集,可若一旦真的看到了,她会不会就没了这个心气儿?于是我们达成一致,文集即便完成也不一下子全拿给她,而是每隔一两个月、两三个月送上一两本。十本送完之后还有典藏版的书箱,从设计到用料,一次次与她商量,给她看样品。这样一拖再拖,直至今年5月23日才把整箱的《凌力文集》20套全部送到她家。可万万没想到,6月1日早6点多我就接到了小凤的微信:阿姨现在不太好,已经送进了301医院,急诊抢救……

问过病情,一股懊悔漫上心头,送完书才八天啊,莫非真的不该把这一箱一箱的书全给凌力送去?当时身在香港,只得与胡晓舟联系,让她赶紧代表我俩去医院探望。随后又给旭辉发了短信:“我真后悔,是不是那些成套的书送错了?……”旭辉回复:“您想多了,母亲看见一套套的书非常高兴,不是那样的。”尽管如此,自责之情仍挥之不去,甚至后悔十年前不该让她带病参加《北方佳人》的首发式,后悔六七年前不该让她受累看那五百万字的校样,后悔这几年不该向她提那么多问题,更后悔这次的送书……直至6月23日,站在301医院三四十人的急诊抢救大厅,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凌力,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凌力最后的手迹

临别 我泪流满面地亲了她的额头

轻轻地 这就是永诀

这么多年,我从没在凌力面前流过泪,也因此凌力后来不让胡晓舟再去看她而只让我去,是怕晓舟太过伤感。而这次,凌力看见我却笑了,眼睛也是亮的,尽管什么话也说不出。还用她说什么?她想听的我都知道。待护工给她鼻饲完毕,我赶紧贴近她的脸,尽量打趣地一一道来,她竟笑了好几次,倒是我,纸巾抹花了脸。我又把手伸进被子,想给她揉揉腿,明显感到一条腿冰凉。两条腿换着揉了一会儿,还想再多揉揉那条冰凉的,护士催促探视时间到了,只得赶紧告辞。怎么离开的病房我再也想不起来,但我清楚地记得,临别,我泪流满面,亲了她的额头,轻轻地。这就是永诀……

哀思无尽,长歌当哭。但7月18日惊闻噩耗后我却无歌无泪。凌力终于从病痛中解脱了,幸也,非幸?我问自己,却无从回答。

为写此文,翻开小凤微信,发现她转给我的凌力的最后文字,竟是那件“墨宝”。那是去年4月底,原本说好我五一假期去看望,不想忽患感冒,怕传染给她,只好发一短信推迟数日。不想5月8日,小凤就微信转来凌力亲笔一帧,上书——

小隋

知君欲来相问讯

楼头望月几回明

五月初旬将尽

何日得睹芳容

凌力寄字 8/5

尽管字迹已非往日模样,但凌氏幽默依旧。记得数日后见面,我左一声“墨宝”右一声“钦赐”,引得她一次次满面笑靨。如今睹物思人,盖棺论定,我忽然想到,作家拼到最后的还真不是文字……

凌力永在!

(原标题:怀念凌力)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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