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东坡的书法风格不是一个路子,却不妨碍他喜欢苏东坡这个人
2022-10-10 15:19

好些朋友不断敦促,我终于在秋分那天(9月23日)于香港中环的集古斋举办展览“此心安处:书写苏东坡”。苏东坡是宋代的大书家,在“宋四家”中居于首位,“书写苏东坡”,是因为我喜欢苏体书法,想模仿他的风格吗?倒也不是。主要是因为我喜欢苏东坡的诗文,经常翻来覆去地研读,还买了各种诗文集,以揣摩他鸢飞鱼跃的创作心理。

  苏轼海棠诗 郑培凯

读古书时,我有一种极笨的方法,那就是抄书,而且是正襟危坐,研墨提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由此,我总结出独有的读书心得:古人写作,濡墨抻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神思灵感贯穿其间;我用毛笔抄书,由此进入古人写作的状态,在一笔一画中浸润于文字的精妙之处,这是体会诗文的最佳途径。借用历史哲学家柯灵乌(R.G.Collingwood)的说法,就是“迷谵”(hallucination)——融入历史场景,与古人神交。这有点像古代巫师进入神灵幻境,在书写中把臂言欢,臻于艺境,其乐融融。

回顾自己写字的缘起,与父亲的耳提面命有关。父亲喜爱书法,闲暇时便铺纸蘸墨,默临他最崇奉的褚遂良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与他珍藏的明拓本《史晨碑》。我五六岁开始写字,本是不情不愿,因为得不到海阔天空的自由,不能和小伙伴们恣意奔跑,不能到河边捉鱼摸虾捕青蛙、爬树粘知了摘毛桃、玩泥巴塑小人,更不能组成战队“两军对垒”。父亲要求我每天写字,他说描红本所用的字帖有形无神,为代书先生的迂腐俗笔,玷污了书法传统的精气神,是学不得的。他教我把毛边纸覆在他练字的书迹上,一笔一画“描黑”,通过他的笔迹,领会褚遂良的笔意。当时我年幼,怎会懂得谢赫六法中“传移模写”的精义?只是老老实实地写字,偶尔写得有模有样。我写字的确是有“幼功”,但那段经历不怎么光辉灿烂,只是谨守严命而已。

和多数孩童一样,我也临过颜真卿的《多宝塔》、柳公权的《玄秘塔》,上中学后专门临过欧阳询。临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时,觉得自己写得初见模样了,却又感到有点瘦瘠枯硬,好像老和尚吃斋还要辟谷,一副“营养不良”的面貌。这时我也开始读帖,心仪王羲之、王献之的行书,揣摩“宋四家”的风貌,才明白为什么褚遂良学欧体,却能自出机杼,清丽刚劲,在婉媚中展现遒逸。颜真卿曾问书法之道于“草圣”张旭,张旭指出五项用笔的要点,最后又转述他老舅陆彦远亲闻的褚遂良的独到体会:“用笔当须如锥画沙,如印印泥。”一开始,陆彦远想不通,“后于江岛,遇见沙平地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险劲之状,明利媚好。自兹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这个“印印泥、锥画沙”的故事,对我的启发不单单是写字要力透纸背,其实临摹名家书作也只是打基础,到最后还得找寻自然的韵律,探求自我风格的表现方法。

开始有意识地练字,并且逐渐体会到书法与文化传统紧密相连,是因为中学时期耽读古文,迷恋汉字结构,喜欢线条的变化,写字成了沉浸在汉字意蕴中的乐趣。其实日复一日临池,按照古人书作“依样画葫芦”,是很枯燥的行为,很难让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正襟危坐,静默如老僧入定。但当我发现汉字的结构因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篆隶真草各有其独特的发展规律,便在临摹中寻到历史更替的蹊径,一如探险家进入汉字演化的丛林,时有惊喜,像读福尔摩斯探案那样有趣。临摹之外,我最爱读帖,看历代书家各显神通,就像孩童玩陀螺似的,把笔端的汉字甩出去又拉回来,同一个字可以呈现千变万化的弧线,真是有趣极了。于是,也就摆脱了褚遂良、忘记了欧阳询,转益多师,信手而书。后来,我读到黄山谷论书法临摹的话:“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会之于心,则下笔时随人意,自得古人书法。”不禁大乐,原来自己不求专精某一家,竟然暗合古人学书的奥秘;耳濡目染,自然步入意识深层,天长日久,便融会贯通,成一家之言。

记得第一次办个人展览时,朋友要我介绍自己的习字过程,谈谈濡墨书写的体会。我说,写字就是写字,其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实在是讲不清楚。米芾曾自我批评:“余写《海岱诗》,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米芾是我的偶像,他的《中秋登海岱楼作诗帖》跳掷洒脱,龙飞凤翥,如大龙湫瀑布从天而降,水花飞扬满天穹,弥漫苍翠的山谷,给人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感觉,但他的自我批评竟如此严苛,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一首诗写三四次,只有一两个字好!米芾尚且如此,予何人也,哪里敢谈什么体会!

不过办展览,总要说点什么,我便梳理了一下自己写字的心路历程,这才发现还是有脉络可循的——循着“二王”的帖学传统,草蛇灰线,一脉相承。我特别中意褚遂良、欧阳询、苏东坡、米芾、张即之、赵孟頫、文徵明与王文治,还曾醉心杨凝式《韭花帖》的舒爽颖亮。我喜欢米芾的风樯阵马,痛快淋漓;喜欢张即之的雄健清新,畅达俊逸;喜欢王文治的潇洒风神,英挺秀丽……

其实我写字没什么技巧,只老老实实,让自己写得高兴,“不求闻达于诸侯”。文徵明曾说“聪达者病于新巧”,批评书界的浮躁风气,有人没有基础就求新求变,试图以花、巧、怪、奇来掩饰书法的低劣。苏东坡也曾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也。”写字跟走路一样,要先学会站立,才能一步步地向前走。屈指算来,我写字超过一甲子,年复一年落笔挥毫,也若有所悟,跟着感觉走,好像毫端自有罗盘指引,有其不可遏抑的自然之势,就像苏东坡说的那样:“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苏东坡的书法风格偏于肥腴,而我的字比较秀挺,与他的“豪放”不是一个路子。但这不妨碍我喜欢苏东坡这个人,喜欢他的诗文,也爱屋及乌,喜欢他的字。南朝王僧虔对书法曾有一说:“骨丰肉润,入妙通灵。”这个说法,苏东坡一定听得入耳,倒不见得因为他的字体肥腴,而是因为其超越了形势体貌的“入妙通灵”。他明确说过:“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这道理与谢赫六法相同。说来说去,关键在于“神”和“气”,要结合艺术的形式与内容,在骨法用笔之中展现笔墨的血肉,赋予其内在的神理气脉,从而孕育出生动的气韵。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认为,晋唐以来的书法,以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杨凝式最“超逸绝尘”,宋代则以苏东坡为第一:“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于今为天下第一。”(《跋自所书与宗室景道》)黄庭坚说苏东坡的书法“用墨太丰”,主要显示在书法风格的丰腴肥厚、圆润浓重,也有人讥讽为“墨猪”。打个不太尊敬的现代比方,很有点海派本邦菜肴“浓油赤酱”的意味,有其特殊的风致。

此外据曾敏行《独醒杂志》的记载:“东坡曰:‘鲁直(黄庭坚的字)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苏东坡与黄庭坚虽相互戏弄,比喻刻薄,却相视莫逆,成为一段佳话。曾敏行说“以为深中其病”,未免是皮相之见,其实两人的谑弄话语,正揭示了苏东坡与黄庭坚在书法史上不朽的原因。最典型的例证,就是苏东坡的《寒食帖》与黄庭坚的题跋出现在同一幅长卷上——两人都曾研习颜真卿的书法,却呈现出南辕北辙的外貌,肥腴与瘦峭在书法史上相互辉映。

清代书家梁巘的《评书帖》中有这样一段话:“学欧病颜肥,学颜病欧瘦,学米病赵俗,学董病米纵,复学欧、颜诸家病董弱。”书法风格的展现,无论环肥还是燕瘦,都为后人提供了深厚的书学基础,也揭示了多元的发展方向。苏东坡中年所作《石苍舒醉墨堂》一诗,提及自己写字的体会:“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他明确表示写字是在表达内在的情感与追求,自娱自乐,于点画中寻求天趣。

我书写苏东坡的诗文,最重要的感悟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心境:要保持独立自主的精神,如实书写自己遨游艺境的感觉,如一叶扁舟泛游书海,看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原标题:字写心安处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郑培凯

流程编辑:TF065

版权说明: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书面授权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利用其它方式使用本网站上的文字、图片、图表、漫画、视频等内容。
未经许可即使用,或以此盈利的,均系侵害本网站著作权及相关权益的行为,本网站将追究法律责任。
如遇作品内容、版权等问题,请在相关文章刊发之日起30日内与本网联系。
联系方式:takefoto@vip.sina.com

打开 APP 阅读更多
相关

    请点击右上角···分享

    北京晚报
    2022-10-10 15:19

    长按二维码
    查看文章详情

    长按海报点击保存图片